竹篮之恋 （下）- 《竹篮之恋》连载之十二

老钱

《松园旧事》第二部《竹篮之恋》连载之十二

十二 竹篮之恋 （下）

“李师傅，您……”

“我……想下床走走……”

“可是……，”亦叶扶着李洁，却是在栏着他让他不动。“您要是走不动了……”

“放心吧，亦叶！我不会让你背我的！万一走不动了，我就靠着墙，你去叫分田来背我也来得及。咱们……走吧！”

“李师傅！您估计，“出了观察室，亦叶还是不放心。“您……能走多远？”

“我……估计走不了多远，”刚走了几步，李洁就觉得背上的伤口上象插着把刀子一样，额头上已经冒汗了。“就到……，就到你的寝室去坐一会儿吧！”

“行！就上我的寝室去吧！”李洁一说，亦叶觉得扶着李洁到食堂后面去再好不过了，分田和肖婆婆都能帮忙。而且，后面安静、干净、院子里空气也新鲜。

肖婆婆看到亦叶竟扶着李洁走进了食堂，大吃了一惊。

“怎么都下床了！真是英雄啊！要是换常人，十天半月也动不了啊！”

李洁已经很累了，两条腿就象不是自己的，完全不听使唤。多亏亦叶站住了，他能喘口气，还能开口说几句话。

“肖婆婆！谢谢您了！这几天给您也添了不少麻烦。等……我伤好了，我来接您，分田和菜叶子，一起上我们家去。让您尝尝我爷爷做的饭菜。”

肖婆婆又高兴、又感动，嘴都合不拢了。

“……菜叶子的朋友都是好人啊！又勇敢，又懂事，怪不得当爷爷的要心疼得掉泪的。”

分田帮亦叶把李洁背上楼，把下铺收拾好，让李洁坐在下铺上，靠着亦叶的被子和枕头上。亦叶让分田下楼去并把小屋的门关上。李洁闭着眼休息了一下，觉得身上有了一点劲，便掀开被子坐起来。

“李师傅！您……”

“坐过来，亦叶！靠我近一点，让我……能把头和胳膊……靠在你肩上。靠着你……，比靠着被子和枕头舒服……。坐着，不沉，你……能撑得住。”

亦叶顺从地坐过去，李洁靠在亦叶肩上，却没有闭眼，他四下看着。

“亦叶！你这屋……，怎么……什么也没有呀？”

亦叶笑了。

“李师傅！前几天美美，我是说，小红，进来也这么说，说得完全一模一样！是不是你俩商量好了这么说呀？”

李洁也笑了。但在心里，他却忍不住地感慨万千。假如亦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的孩子，或者是象小红那样，在清贫的家庭中长大的，住在这样简陋的小屋里，本不值得激动。9876厂的青工宿舍比亦叶这间屋大不了多少，住的却是四个人。要是一个人能住一间，那简直等于上了天堂！然而李洁却十分清楚，亦叶是在一个怎样经济富足，远高于一般老百姓的家庭中长大的。他曾和爷爷、小琴姐一起去过松园。爷爷在亦叶家那宫殿般的住宅中几乎转昏了头……

“亦叶！你的……适应能力……还真强！”

“李师傅！”亦叶苦笑了一下。“适应能力强是咱们整个人类的普遍特征。人要是适应能力不强，那能变成主宰整个地球的生物哇！大自然的进化不就是适者生存吗！再说，我不是从松园，我是说不是从家里，而是从我哥我姐下放的知青点的小茅草屋搬来的……”

李洁没有说话，他仍然四下张望着。亦叶的这间小屋，其实完全可以整理得更舒适一些。如同美美所说，李家的五个男子是五个极能干的人。李洁的本职是电工。但他却做得一手好木工活。看着亦叶“什么也没有”的小屋，他一一记下屋子的大小也想好亦叶用得上而他又能做得出来的东西。

也就在这个时候，李洁发现了亦叶这个在大事上头脑清醒，聪明的女孩子在生活上的呆气。她的那扇窗子上竟空荡荡的，连个窗帘都没装。那颗孤零零的吊在电线上的灯泡也光秃秃的，没个灯罩。

李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李师傅！您坐累了吧！伤口……”

“啊！不，不，亦叶！我是在想，明天……，明天我就要走了……”

亦叶低下了头，李洁提起的是亦叶最不愿提起的话题。下午，李洁熟睡的时候，她已经哭了一场，现在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有些喘不上气。

“不过，”李洁的头靠在亦叶的肩上，亦叶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到他的话语。“我知道你就在竹篮镇，这就好办了。竹篮镇到咱们厂几乎是一条直路，连个弯都不用拐。我要来看你方便得很。即使厂里没车，我走到新华南路也能坐车。我……会来看你的，亦叶！只要你……愿意，我……每周都能来……”

“啊！不，不，李师傅！您别来！您别来！我……，我……，我会去看您的。等您伤口……好一段，我要去看看您……伤口愈合得怎么样……”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愿意我来看你呢？亦叶？”

“我……，我要是愿意……，就是虚伪，就是欺骗您……”

“这……谈得上虚伪，谈得上欺骗吗？亦叶！”

“是的，李师傅！是欺骗，也是虚伪！我不愿意您来……，因为我……，不想……跟您好，也不能……。因为……，因为……”

李洁在亦叶肩上深吸了一口气，伤口袭来一阵疼痛。有一分钟他没说话。

“因为你那个……男朋友，对吧？”

“是的，李师傅，是的！”

“前几天，你说过，那人……不是你的男朋友。”

“是的，李师傅！那人……确实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也没有那份幸运。我……配不上他，也不可能跟他……好。只是，我……和他一起长大，习惯了……想他。……心里想着他，却让您……来看我，那……不是虚伪……，不是欺骗吗？您的岁数比我大。跟您一块儿进厂的人都成了家。您的父亲、您的爷爷都在为您的……个人问题操心。世上的女孩子有千千万，您是伟大的工人阶级的一员，又有W市的户口，还是那么大的工厂的干部。美美，我是说小红，要是不称您的心，我不勉强您，您找别的女孩子吧！”

啊！原来是这样！李洁一度十分沉重的心情霎时间轻松起来。多么感谢亦叶的那位有眼不识荆山玉的男朋友啊！多亏他没看上亦叶，才给自己的生活留下了一线美好的希望。李洁的精神振作起来，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咱们……不谈这些了，亦叶！谈点儿别的吧！你在这个医院工作了半年了，觉得怎么样？”

亦叶叹了一口气。

“这个医院，您都看到了。又脏、又乱、又破。医生没几个正经医生；护士也没几个正经护士。不过，病人倒是不少。这半年，我学到了不少东西。反正我会尽心尽力地好好学习，好好工作的。倒不是为了成为您那样的英雄，只是为了能对得起自己。我还……年轻，多学点东西，只会对自己，对别人有好处……”

“前几天，我伤口太疼。迷迷糊糊地好像听你说，你病了，是因为你差一点儿变成了杀人凶手。是怎么回事？”

亦叶刚刚平静的心一下又激荡起来。李洁的伤那么重，自己不过无意间说的话，他却记住了。

“李师傅，您提起这事，我还……真有些难过。我从来没想存心害谁，但……院里却确确实实有人是因我……，而死的……”

亦叶看着李洁，李洁没说话。

“您知道，竹篮镇比县还低一级，清理阶级队伍在这里才刚刚开始……”

这一下李洁有一点预感了。

“是不是你写了什么，或者整理了什么材料，涉及了什么人，这个人就……。”

“您猜得太对了，李师傅！”

亦叶低着头，把袁拐子的事从头到尾给李洁讲了一遍。

老半天，李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论年龄，李洁比亦叶大。论工龄，李洁比亦叶长 。可是要论和阶级敌人打交道的经验，他却远不如亦叶。在严格的意义上，李洁简直就没怎么见过阶级敌人！9876厂建厂的时候，从全国各地的老棉纺厂抽调来的，都是父亲，万婶这样的老产业工人。文化大革命后，厂里揪出过走资派，但只过了两年就三结合了。剩下来的小阶级敌人就是亦叶，美美曾经遇见过的强奸犯、盗窃犯、流氓什么的。那些人根本用不着厂里批判，抓起来报上去直接就枪毙了。而亦叶却几乎从小就是在一大群阶级敌人中间长大的，现在又在这样一个特殊得不能再特殊的单位中工作。李洁从未听说过这世上竟有阶级敌人比人民群众还多的地方！就是李洁自己呆在竹篮镇，恐怕也会无可适从。

“……算了，亦叶！别老想这事了！不管怎么说，你没有诬陷他！他不是确确实实贪污了吗！”

亦叶不出声地低垂着头。灯光照着她的头和脸，睫毛在眼下留下了一圈阴影。李洁只能从侧面看亦叶。他发现他过去居然从未注意到，亦叶竟有这样一张生动的脸庞。他把头重新靠在亦叶的肩上。亦叶的身上，特别是李洁紧贴着的工作服上，混杂着消毒药水和活血化淤的那些中药的气味。李洁从小就讨厌医院，也害怕医院。病得再重，他都宁肯躺在家中。他怕的就是医院中的那种令他联想到鲜血和死亡的气味。可是现在，他却在深深地，贪婪地嗅着亦叶身上的气味，这同样的气味，现在让他觉得芬芳，让他陶醉……

“李师傅，您困了，累了吧？”

“亦叶！我要说我不困，不累，伤口不疼，那是假话！可是我……不想回去，我还想靠着你多坐一会儿……”

“那您就闭上眼睡吧！不用撑着，您靠着我一点也不重……。您睡着了，分田会上来，背您回去……”

“亦叶！……明天，我就要走了……。我这人，平时挺好强，也挺知趣的，就是在你跟前随便一点。那是因为我……喜欢你，跟你混熟了。说实话，要离开你回厂去，我心里……挺难受的。但是，死乞白赖的事我不会做。你已经把话挑明了，我也就跟你明说吧！你放心！我不会……来找你的。就是真……控制不住自己来了，也不会让你讨厌，给你添麻烦。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给我写个便条，打个电话就行了。只当……，只当你在这个世界上多一个……哥哥……”

李洁闭着眼，在亦叶的耳边轻轻地说着。如果他睁开眼，就会看到亦叶已经泪流满面了。

李洁动了动头，换了个更舒服的位置靠在亦叶的肩上。他的脸颊能触摸到亦叶光滑的颈项和耳根。

“亦叶！……明天，我就走了，你……真的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李师傅！”

亦叶哽咽着，努力克制自己的泪水。

“您的伤……挺重的。老百姓们都知道，伤筋动骨一百天。您自己那天也听着张医生说过。张医生从日本人在的时候就是竹篮镇方圆百里出了名的神手张。伤筋比动骨还麻烦。您虽然没有骨折，但肩胛骨，背部，一直到胸椎旁边，有大面积的，严重的软组织挫伤。将来会不会留下肋间神经损伤，或者肩关节的功能障碍，还难说……。所以，您回厂后一定得卧床休息至少一个月。……您回厂了，别人都会把您当……英雄。那没什么值得奇怪的，您本来就是当之无愧的英雄。可是，我想对您说的是，您自己可千万别以为自己是什么特殊材料制成的英雄。您有的只是肉体凡身，和别人的身体没什么两样。您要是真以为自己是活雷锋、活王杰，咬着牙支撑着自己，四处去作报告、去讲用、去宣传自己的事迹，只会毁了您自己的身体。像您这样重的伤口，过早地活动，会裂开、会感染。如果感染全身扩散，会变成败血症，会重新有生命危险！白求恩当年就是因为手指上的一个小伤口感染，由蜂窝组织炎而发展成败血症，最后不治而亡的……”

亦叶努力地在脑海中搜寻着各种能让李洁明白的医学词汇。她完全能想象得到，李洁这样的个性的人，一回厂就会马上忘掉自己的伤口的。

“……您的岁数虽然比我大，但您也才二十多岁！您的伤口要是没养好，留下了后遗症，这辈子会给革命事业少做许多工作的。那样，对人民、对革命，都是极大的损失。相比之下，您现在老老实实地养好上再工作，是在为革命作贡献。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既来之，则安之吗？”

李洁靠在亦叶的肩上，闭着眼笑了。多么可爱的亦叶呀！这世上的女孩子确实有千千万，但有哪一个能和亦叶相比呢？

“您……，听见我说的话了吗，李师傅！”亦叶很轻很轻地问着。

“谢谢你，亦叶！谢谢你对我说这些只有亲人才会对我说的话。我想，在你心里……，我已经是你的……亲人了，对吗？……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也记住了。我会照着你说的去做的，好好地爱护自己的身体，好好地养伤，为了党和人民，为了革命事业，为了我的亲人，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你！”

亦叶的话语像母亲对孩子的催眠曲一样悦耳动听。靠在亦叶的肩上，依偎在她的胳膊里，笼罩在那一阵阵醉人的药香中又是那么舒适。李洁再也没力气睁眼，张嘴了。很快，他就静静地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9876厂厂医院的救护车在厂医院的医生，政委和李勤生的陪同下把李洁接回厂去了。亦叶的生活，平平静静地回到原来的轨道上。

下午政治学习，酱油汁慷慨激昂，兴奋万分地站在会议室的前方，大声地读着W市日报上的长篇通讯，《暴风雨中的雄鹰 —— 记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9876工厂优秀共产党员，模范工人干部李洁同志舍己救人的光辉事迹》。那上面特别提到，李洁同志负伤之后，多亏竹篮医院在江莜芝同志为首的党组织和广大革命医务人员的及时抢救下已经转危为安了……

和医院大部分革命群众和阶级敌人一样，那篇长长的，充满了无产阶级感情，催人泪下的报道，亦叶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政治学习不是批判会，不需要她坐在书记身边记录。她又困又累，早就找好了一个没人看得见的角落，靠在椅子背上香香地睡了一觉。

那天陪着亦叶从竹篮镇坐车回W市，又再坐车回竹篮镇。等方小慧回到团里，已经快十二点了。但走进团部，却意外发现，孟莎莎也刚从外面回来。

学员班的纪律很严，无论上何处去，只要不是集体行动，晚上吹熄灯号前必须归队。孟莎莎虽然年龄比别的学员大，但仍然是新兵。方小慧的脸色一下严肃起来。这个孟莎莎表现一向挺好的，任劳任怨，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政治学习时，方小慧常在学员班表扬她。今天是怎么回事？

“小孟，现在几点了？”

“方队长，”孟莎莎给方小慧敬了一个礼，红着脸，低下头。“我……”

方小慧是个天性厚道的人。除了练功的时候，他很少对学员发火。

“快上去睡吧！以后注意归队时间！”

“是！”

孟莎莎感激地看了方小慧一眼，转身走了。

自从跟着方小慧一起到井冈山去巡回演出了一个半月之后，孟莎莎无论怎么努力也抹不掉方小慧在她心中留下的痕迹。

回到团部之后，她没有很多机会和方小慧打交道。但方小慧仍然像一个巨大的磁盘一样，每时每刻，无处不在地吸引着她。

方小慧在团里是出了名的台柱子。京剧自不待说，所有老生为主角的戏都非他莫属。除此之外，他能吹笛子、吹箫、能唱歌、能跳舞、能朗诵。必要的时候，他还能像猴子一样爬到空中去搞照明，灯光。而且，他居然还能写一笔漂亮的毛笔字。这样一个浑身上下，每一颗细胞都焕发着艺术光彩的人还为人极真挚、平易。和他同年入伍的戏校的同学，入伍时是排级，现在还是排级。方小慧却已经是正连级了。

孟莎莎自己在团里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新兵，虽然孟莎莎的父亲是赫赫有名的老将军，母亲又是N部队的文化部长。但在文工团这样的地方，光是倚仗着父母的权势混日子，还是比在部队的其他地方稍微困难一点，多亏孟莎莎自己是个极单纯的女孩子。她倒丝毫也没有想去倚官仗势。团里除了团长，政委和江铁生外，没什么别的人知道她是将军的女儿。她也从未对人提起过，W部队那个第一副司令员，就是把亦伯梅带到大三线去了的鲁志海，是她的亲舅舅。在学员班她第一个入团，完全不是靠的父母的官职，而是靠的自己的努力。她知道，母亲是N部队政治部的文化部长。N部队和W部队完全平级。N部队和W部队的文工团也完全同级。母亲之所以把她送到W部队来，就是为了锻炼她独立生活的能力。只不过在艺术天赋和技巧上，孟莎莎只能算平平。

孟莎莎童年学过钢琴，但团里有正规音乐学院钢琴专业的毕业生。假如童年学的是别的什么乐器，还多少有一点滥竽充数的可能。偏偏钢琴这玩意儿是一点儿遮羞的东西都没有。钢琴协奏曲《黄河》团里试着排过，却没有演过。这倒和钢琴系的那位大学毕业生无关。他的技巧足够了，只是团里没有正经的交响乐队为他协奏。而钢琴伴唱《红灯记》，那位大学生没什么兴趣弹。戏校的那帮学生，包括方小慧在内，也觉得不伦不类的。大家都演得没什么劲。即使真演，也绝轮不上孟莎莎去为方小慧弹钢琴。此外，孟莎莎童年的时候还相当正规地学过芭蕾舞。不幸的是，舞蹈队的那位编导却从未正眼看过她。

其实，孟莎莎自己对在舞台上出风头并不那么心驰神往。她想进演出队是因为，只有在演出队中，她才有机会常常见到方小慧，也才有机会和方小慧说说话。方小慧生性善解人意，不爱与人为难。孟莎莎央求了他几次后，他就试着让孟莎莎报幕。孟莎莎长得秀丽端庄，身材修长，口齿清晰，也能说一口无可挑剔的普通话。就这样，孟莎莎开始报幕了。莎莎十分珍惜这一机会。她把报幕员应做的大大小小的事尽职尽责地做得让方小慧完全满意。除此之外，她还在可能的情况下帮方小慧做所有她能做的份外的事，清理道具、保管服装、抄台词。

团里只要一放假，孟莎莎就偷偷地观察方小慧。如果方小慧回松园了，她就上舅舅家去。如果方小慧留在团里练功，她就哪儿也不去。六、七、八月的演出，方小慧在台上演出得让人挑不出毛病。但平时却有些心不在焉，情绪低落，常常胃疼。孟莎莎挺为方小慧难过，但却不知为他做些什么才好。她为方小慧专门买了一只热水袋，但却从未派上用场。方小慧的书包里带着他需要的所有东西，止胃疼的药、止胃出血的药、奶粉、杯子和一只带着毛巾套的热水袋。演出结束，回团部放假之后，方小慧回家了。孟莎莎也就上舅舅家去了。只要背着人往舅舅家挂个电话，舅妈就会派车接她。但莎莎很少这样做。她总是老老实实地坐团里的班车和别的家不在W市的学员们一起进城。

等到方小慧放假回团之后，孟莎莎高兴地发现，方小慧的情绪完完全全正常了。他白里透红，英俊的脸上又露出了令孟莎莎倾羡不已的勃勃生气。

那天晚上方小慧到竹篮镇去找亦叶，是骑着团里的自行车出去的。从文工团到竹篮镇只有一条独一无二的路。这条路上走的人和车，不是文工团的，就是和文工团毗邻的W部队体工大队的。孟莎莎一看方小慧骑车走了，就跟着方小慧的车也出去了。她没有任何事要在竹篮镇上去办，只是希望能在竹篮镇上碰上方小慧，说说话，然后再让方小慧骑自行车把她带回团。

跨上自行车后，方小慧几分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当然没看到，也没想到，尾随在他身后的孟莎莎。孟莎莎走到竹篮镇上天已经黑了。害怕和方小慧错过，孟莎莎哪儿也没去，只在竹篮河边的桥上徘徊。竹篮桥是方小慧回文工团的必经之路。孟莎莎一直在桥边转到华灯初上，竹篮镇一片灯火，大一点的商店都关了门。回W市的班车越来越少，却没见到方小慧的踪影。她只得又沮丧，又疲倦地独自走回团里。

回到团部，孟莎莎有意上干部楼那边转了转，发现方小慧根本没回。他骑的那辆自行车不在，他的屋里黑洞洞的没开灯。孟莎莎后悔自己没多等一下。但是有一点孟莎莎可以肯定，那就是方小慧不可能骑团里的自行车回家。那就是说，方小慧一定还在镇上。这么一想，孟莎莎又兴奋起来。她完全忘了学员班的归队时间，也根本没注意听熄灯号。孟莎莎兴冲冲地又走回竹篮镇，却仍然没见到方小慧。这时她才想起时间太晚，得赶快回团。

结果，她和方小慧的自行车几乎是同时到达团部门口……

每次和亦叶见了面，谈了话以后，方小慧的心情总是格外的好，而现在可以说是越来越好。叶妹就在竹篮镇，等于就在自己的身边工作。什么时候想见叶妹，骑上车，不要半个钟头就能到她的小屋。叶妹关心他的身体，只要他说一声胃疼，叶妹就会难过得眼泪汪汪，就会用她的脸颊，用她整个的身心去抚摸，去亲吻他的伤口。而且叶妹同时还关心他的事业。他心里想的事，不说，叶妹就能知道。叶妹在公共汽车上说毛主席肯定过《逼上梁山》，他心里马上就痒痒的。回团后，方小慧忍了半天才算没敢开口和戏校的同学们聊起这事。回W市观摩演出碰到父亲，他把亦叶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爸！您……往上打个报告问问，毛主席肯定过的戏，应该没人敢反对。要是中央同意，咱们就能……演林冲……”

方玉慧的心一下子被儿子说活了。十一月，他正好要上B市参加样板戏普及提高的讨论会。他决定想法先问问那些京剧界能直接和首长接近的老同行。

九月底，十月初，方小慧又出去参加了十几场演出，每年的国庆节都是这样，他早就习惯了。一回竹篮镇他就迫不及待地去找亦叶，但是连去两次亦叶都不在。肖婆婆早把方小慧当作了自己人。方小慧有后面院子里小铁门上的钥匙。一进院子，他就能直接进亦叶的小屋，随便多晚，肖婆婆和分田都不会说他。

亦叶小屋的那扇门，永远是虚掩着的。外面没有锁，里面也没有扣。而且亦叶的小屋中也确确实实没有任何值得小偷们感兴趣的东西。方小慧喜欢亦叶的这间小屋，喜欢这间小屋中所有的东西。亦叶不在，他也会独自一人在小屋中呆一会儿，连灯都不用开。那扇和小屋的大小极不相称的大窗子上没有窗帘。在皎洁的月光下便透出了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的诗情画意来。方小慧更爱的是这间小屋中简陋得无法再简陋的摆设。光秃秃的木板床上，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套，白色的枕头。光秃秃的大木板凳和小木板凳，散乱无序地堆放着的亦叶的书本。那和小叶妹身上那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随意情趣特别相适应。那是亦叶身上独有的，也是整个亦家的传统。方小慧是在松园里长大的。松园是W市社会名流的荟萃之地。要论家庭中摆设的富丽、堂皇、雅致，亦家在松园是绝对数不上的。正好相反，如同亦叶自己常常忍不住惭愧的，亦家是松园中人口最多，也最脏、最乱的一家。然而，亦家的人在松园却是德高望重，无人不敬的。正是那个看上去又脏又乱的家中，住着两位比翼双飞的医学博士。也正是那个看上去并不雅致的家中，养育着一群优秀的孩子。除此之外，那个松园人口最多的家庭还处处洋溢着三代同堂，和睦温暖的天伦之乐……

有时在亦叶的小屋中，方小慧会不知不觉地坐上几个小时而浑然不觉。靠在医院特有的白色被子上，方小慧会情不自禁地抚摸那光秃秃的木床，去感觉亦叶留下来的痕迹。只要在亦叶的小屋里静静地呆一会儿，方小慧的心灵就会无端地充实许多。他从来没有因为没见到亦叶而觉得自己白来了一趟……


（未完待续）

老钱：小说连载《松园旧事》的开场白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第二部《竹篮之恋》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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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篮之恋 （上）- 《竹篮之恋》连载之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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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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