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暗花明 （上）- 《竹篮之恋》连载之十四

老钱

《松园旧事》第二部《竹篮之恋》连载之十四

十四  柳暗花明 （上）

父亲一回三线，亦叶的时间一下子多起来了。她开始毫无计划，漫无边际地乱读书。父亲在时，总会不时地问问她、考考她，看她在看什么书，敦促她循序渐进、按部就班。父亲走了，亦叶随心所欲，想看什么就看什么，舒服极了！坐在那只有靠背的椅子上，拧开台灯，在柔和的灯光下欣赏那张她生平第一次拥有的，完全属于自己的书桌，亦叶总会忍不住在心中深深地感谢李洁。

十二月底，李洁给亦叶打了一次电话。听着李洁的声音，亦叶激动起来。

“……李师傅！”亦叶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好意思叫洁子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您……”

李洁在电话的那一头调皮地笑了。

“真的不知道吗？亦叶！是不是要我教你？”

“那您……，就教教我吧！”

这一下，李洁倒不好意思了。 他稍微沉默了一下。

“……我受伤，多亏你照顾……。说实话，我……忘不了……。我应该好好谢谢你！”

“您不是已经送了我那么多东西吗？”

“你……，喜欢那些东西吗？亦叶！”

“喜欢，太喜欢了！”

“你觉得……，送你那些东西……就够了吗？”

“完全够了！我简直觉得太多了。不过……，”亦叶突然觉得和李洁十分十分熟悉了，就像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朋友。“您是大哥哥，该多送我一点，对吗？”

李洁使劲地咬着嘴唇，抑制着自己汹涌澎湃的思绪，说不出话来。

“李师傅，让咱们在不同的工作岗位上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吧！”

怀着深深的谢意，亦叶准备说再见了。

“别挂，亦叶！等等！我还没说完话呢！”

“您说吧！李师傅！”

“亦叶！我……曾经答应过你，只要……，只要你不愿意，我……就不到竹篮镇去看你。现在，过了这么久……，你……你还不愿意吗？”

亦叶的眼神黯淡了。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方小慧那张纸条上写的话。小慧哥的意思，好像我们之间的友情不是因为他自己在部队上有女朋友，反倒是因为我认识李洁才终止的。多么冤呀！别人说我是糖衣炮弹，小慧哥居然也这样以为。而我和李洁，我们其实连面都没有见……

“算了吧，李师傅！咱们还是别……”

亦叶的声音越来越小，李洁的情绪也越来越低落。

“亦叶，我就来看你一次！就一次……也不行吗？”

亦叶犹豫了、害怕了、不知所措了！她觉得自己的防线就要全面崩溃了！小慧哥反正已经有女朋友了，而且不仅仅是他妈说，而是自己亲眼看到的。就算他这次没有生气，还能来看我，将来总有一天……

“亦叶！你……说话呀！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求过人，今天就算我求你……”

“李师傅……”

“别拒绝我，亦叶！再说，你不是说，你要看看我伤口愈合的情况吗？我身上都是些狗肉，你知道，长得贼快！再过几个月保证你连是哪儿受了伤都找不见……”

李洁这一说提醒了亦叶。

“我真糊涂，李师傅！这么重要的事我都忘了！我早就该去看看您的伤口。元旦您要休息，您来！您要不休息，我去看您！”

李洁一下子喜出望外，没想到提了一下伤口亦叶就认真了。元旦李洁确实要加班。就是不加班，他也不想让亦叶来厂。在厂里，在家中，他都找不到一处能和亦叶单独说几句话的地方。倒是亦叶的那间小屋是一片净土。

“别着急，亦叶！我……刚才是和你说着玩的。其实我的伤还真没好。左边的胳膊抬高了就疼！我简直不敢用这只手使劲。那天帮你整小屋，多亏我哥和小叔……。再说，你找来的那位正骨科的医生不是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吗！现在一百天还没到呢！这样吧！亦叶！元月十三号是厂休，我上你那儿去。你上不上班都等我。我直接上你的小屋去！咱们……一言为定，不见不散，行吗？”

“行！就这么定了，咱们元月十三日见，李师傅！”

“再见，亦叶！”

十二月三十一日是个星期四。皮桂英的弟弟，弟媳从东北来探亲。皮桂英想让亦叶帮她带值除夕的夜班。除了还亦叶一个夜班外，她还答应多帮亦叶上两个小时班。一个星期之前回松园，因为美美的“鸡毛信”，亦叶没来得及和姥姥、柳妈多聊天。她答应姥姥，过阳历年再回松园。姥姥九十二岁了。虽然没什么病，可是自从奶奶去世后已经变得衰老得多了。奶奶去世，就是因为亦叶少给她注射了一次葡萄糖！亦叶就是在奶奶去世之后才明白，为什么W市的老百姓要管老人们叫风前烛、瓦上霜。也是在那之后，亦叶才真正懂得，什么叫生离死别！现在和姥姥在一起……，过一次年就少一次哇！

“皮负责人！真对不起！我今天得回家去。我答应了姥姥，过元旦回家去。”

“那这样行不行！亦叶！”皮桂英不甘心。“我换你一个白班，再另外多帮你上四个小时！”

皮桂英的工龄比亦叶长得多。她知道年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的夜班都又忙又累。有玩鞭炮炸伤眼、炸伤手、炸伤脸的。有被各种名目繁多的汤烫伤的，W市和竹篮镇上的人习惯在过年时做各种汤。有喝醉酒酒精中毒的。有吃坏了拉肚子的。甚至还有一次吃得太多撑病的。她为这个夜班多为亦叶上四个小时班并不多，而听上去却很多！

果然，亦叶上当了！四个小时，那就等于可以半天不上班呀！亦叶同意了。

亦叶高高兴兴地去文化馆，却发现还有更高兴的事。酱油汁心情好，竟让所有的阶级敌人元旦放假一天！说是元旦放假，但十二月三十一日人民群众就都不在了。阶级敌人当然也就开始收拾行装。亦叶一看无人注意自己，赶紧溜了出去，从后门进了食堂。分田听说菜叶子阳历年不走，高兴坏了，急忙告诉肖婆婆。肖婆婆便开始蒸珍珠丸子，就是在剁碎的肉末上密密麻麻地竖上一颗颗泡软了的糯米。生的时候像一只只白色的刺猬，蒸熟之后才像珍珠。

肖婆婆正在食堂后面忙着，前面进来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还破衣烂衫的。肖婆婆抬头看了那人一眼，那人却并没停步，径直穿过食堂就往后走。

“哎！哎！”

肖婆婆只得上前拦住那人。

“你这是往哪儿赶杀场呀！没看见这是食堂吗？”

“我要是没看见食堂就不这么走了。就是因为看见食堂，才这么走的！”

“那也得言个声呀！没看见这儿有人吗？”

“我可没说我没看见人。您自己这么说，可是您自己的不是了。是您自己把自己没当人呀！”

这一下，肖婆婆就更生气了。

“你给我站住！你找谁呀？”

“我找亦叶！”

“找菜叶子？”

肖婆婆上下打量着这个衣冠不整还满脸不在乎的男人。

“你是干什么的？找她有什么事？”

这个人终于站住了。他饶有兴致地看了看肖婆婆。

“是不是每个来找亦叶的人，您都得这么盘问一番？”

“那得看是什么样的人。像你这样的，我就得问一下。我看，你八成是从场里来的吧！”

“哎！”来人苦笑了，叹了一口气。“您这么说，还真是抬举我！我想进厂还进不了，太老了！现在，是从村里来的！”

“行了！行了！你……快走吧！我忙着呢！”

“您老……也太自作多情了！我来，您忙什么呀！我一开始就跟您说得明明白白，我是来找亦叶的，我是她表哥！”

“哈！哈！哈！”肖婆婆放肆地笑了。“你也不照照自己！就你这样的，还敢说是菜叶子的表哥？你快回场吧！要再在这儿接着装疯，我可叫解放军了！”

这人一听肖婆婆的话，也乐了。他挺有兴趣地看着肖婆婆，干脆找了一条凳子坐下来。

“照您刚才这么一说，还真有不少人来找亦叶，而且还都号称是她的表哥？”

“是有不少！可我告诉你吧！没你这样的！”

“哈！没我这样的不是更能显出我的难得吗！物以希为贵嘛！您……跟我说说，亦叶的其他那些假表哥们……都长得什么模样？”

“我要是挨着个说出来，你只会更难受。你赶紧死了那条心，走人吧！你八成是在门诊上让菜叶子给打了个针、换了个药什么的。你以为她那是格外对你好哇！她那是心善！她对比你还邋遢的病人也一样好！”

“那行，您忙着，我找亦叶去！”

“哎！你这人……”

肖婆婆这下是真有点火了。

“怎么没脸没皮的！”

肖婆婆的话刚落音，亦叶从后面进食堂来了。她把一个小本忘在注射室，想去取。

“肖婆婆！您不是说蒸丸子给我们吃吗！怎么一个人呆着嚷嚷开了？”

“叶妹！你可出来了！你要是自己不出来，我可真走了。见你比见毛主席还难！”

“亥生哥，是你！”

亦叶一看肖婆婆拦住不放的人竟是表哥叶亥生，大吃一惊。

“……我先上你们挂号处问，说你在文化馆参加五不准。我到文化馆，里面乱哄哄的。幸好碰到一个老太太，告诉我你住在食堂的后面，让我穿过食堂。没想到你们这儿连食堂的人革命警惕性都高得让人心烦……”

“肖婆婆！您可千万别生气，这是我表哥！”

肖婆婆看着叶亥生，还是半信半疑。倒是叶亥生笑了。

“……我跟您说吧！以前那些人您都拦对了。那些人都是她的假表哥！只有我是她的真表哥，一点也不掺假。她妈是我姑；我爸是她舅。这么简单的关系，您总能弄明白吧？”

“上去吧！上去吧！既是真表哥，就上去吧！过一会儿，和菜叶子一块儿下来吃饭。”

肖婆婆无可奈何地摇着头，接着做珍珠丸子。

“亥生哥，你也真是！回城一趟，也不换身衣服！”

“哎！叶妹！换了衣服，要是有人能招我回城，我立马就换里外三新！可惜呀……。本来属诸的该有好运，有福才对。这一九四七年不知怎么成了个灾年！”

“我听我哥说，你正想法让贫协组长和小队长改你的出生年月日什么的，改好了吗？”

“快了！快了！这次我就是带着贫协组长和小队长上城里来玩的。大包小包的，买得他们都提不动了。你哥还专门带他们上长江大桥照了相……”

“还会有招工的去咱们队吗？”

“马上就有招工的去！所以我连元旦都不敢在家过，得赶快回去。”

“你估计你有希望吗？”

“我估计我应该有希望。这次来的不是什么好单位，是省地质局的勘探大队。工作在深山老林，户口也回不了W市。不过，真要进了这个勘探大队，倒是和你为邻了 ，这个大队就在竹篮镇旁边。”

“啊！你一说我想起来了，我们医院是那个地质队的对口医院。那个地质队的人挺苦的，好多得胃病、关节炎的。工作和生活环境都非常差。”

“不管怎么说，比在农村好哇！”

“亥生哥，”亦叶犹豫了一下，“我哥说，……向阳……，放火烧你……”

叶亥生沉默了一会儿。

“那不是向阳的错，叶妹！我是该被他烧！那天我要是真被他烧死了，绝对没人告他 。不是谋杀，是自杀！”

“……你不该说向阳……偷菜。咱们那会儿……全靠向阳偷，……大家都吃了……”

“你说得对，叶妹！我是没必要害她！……我原来以为人要死以前拖一个同类陪葬会死得稍微轻松一点。后来发现，我错了！”

“那向阳他……”

“他和我一样，也等着地质大队来招工。很可能我和他将来还真在一起工作。这叫不是冤家不对头！”

“你那个同学，那个图书馆，就是借你《搅水女人》的……”

“他是彻底的没戏！其实人最难受的时候是怀着某种希望，而这种希望又实现不了的时候。真要是像他那样绝望了，倒好办！”

“那些诗社的诗友们呢？”

“他们大部分招到你哥你姐那个厂去了。那些才子佳人们早晚会按捺不住地跳出来讴歌、赞美；别看他们背地里尽是怨声载道。你要是喜欢诗歌什么的，不妨去看看他们厂里的宣传栏，绝不会比W市日报的副刊差！”

亦叶笑了，亥生哥的这张嘴就是这样，说别人的好话也要挖苦着说。

“……亥生哥，那你姐呢？她……还真和那个……汉奸的孩子……好了？”

“我姐还真是好样的。她们在军垦农场劳动完了就分到各个中学去了。你知道，我爸一点事也没有。我姐本来是留W市的。那小汉奸一下分到沙甸去了。你可能压根儿就不知道沙甸。那地方跟咱们队对过冬青河那边的新沟差不多大。镇子上家家户户都加工猪鬃，又脏又臭，又多灰。一到那镇上，你简直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把毛刷子！我姐居然真跟着那小汉奸去了沙甸，真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哇！”

“那你爸……”

“嗨！我爸那人是天生的窝囊废，就会在家嚷嚷。其实真让他去脱离父女关系，这关系究竟怎么脱离，他根本就不知道！”

亦叶不出声了。

叶亥生仔细地打量着亦叶。和半年前相比，小表妹身上多了一些成熟，少了几分稚气。她长高了，也丰满了。白色的工作服衬托着一张象牙般光滑的脸蛋，使她显得美丽而妩媚。

“说实话，叶妹！”叶亥生真心地感叹着。“那天晚上，我真是绝望了。我……现在都不敢想你那天的模样！我以为你是……在劫难逃，必死无疑了！而现在，你居然在这里像模像样地当起护士来了。真是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呀！”

令叶亥生大惑不解的是，亦叶的眼中并没有流露出死而复生的庆幸和欣慰。她的眼神甚至有几分悲哀。

“亥生哥，你以为我现在就好了吗？其实我只要活着，每时每刻都离死亡不远！那一天，不过是更近了一点儿而已……”

叶亥生看着亦叶，有几分钟没说话，低下了头。但过了一会儿又抬起了头。

“告诉我，叶妹！是你自己这么想，还是……你周围有什么别的人这样说？”

（未完待续）

老钱：小说连载《松园旧事》的开场白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第二部《竹篮之恋》简介
上一节：雄鹰展翅 （下）- 《竹篮之恋》连载之十三
下一节：柳暗花明 （下）- 《竹篮之恋》连载之十四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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