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城论坛

用户名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搜索
热搜: 活动 交友 discuz
查看: 1547|回复: 0

柳暗花明 (下)- 《竹篮之恋》连载之十四

[复制链接]

808

主题

1807

帖子

6465

积分

版主

Rank: 7Rank: 7Rank: 7

积分
6465

社区居民忠实会员最爱沙发

发表于 2017-3-21 01:52: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松园旧事》第二部《竹篮之恋》连载之十四
十四  柳暗花明 (下)

亦叶不出声。

“是不是你还一直在……想着那个给你写信的当兵的,而他嫌你的身体配不上他?”

亦叶的脸白了,却咬着嘴唇仍不出声。

“我跟你说吧,叶妹!我这次回W市上松园去了一趟。你哥都跟我说了。那孩子叫小慧,是个演员。父子都挺有名的。新元还专门跑到楼下去,找了他一趟。想把他叫上来,让我看一眼。不巧他病了……”

“什么?”亦叶一下激动地大声叫了起来。“亥生哥。你是什么时候去松园的?他病得很重吗?一定又是胃出血……”

亦叶的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她眼前浮现出方小慧在竹篮河边捂着胸口,跪在雪地里的情景。我真该死!为什么不过去扶扶小慧哥呢?就算他有了女朋友,那伤总还是为我负的呀……

叶亥生看着亦叶激动和关切的神情,看着她的泪水,无可奈何地摇着头。妙龄女子一怀春,真是立马就无可救药。无论多么聪明、多么出色的少女!女性这个性别……,实实在在是个毫无理智的性别!

“亥生哥!”一看叶亥生不说话,亦叶更着急了。“我问你,你怎么不吭声?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去的松园?”

“别着急,叶妹!听我说。我是今天去的。你哥上他们家坐了一会儿,跟他爸聊了一会儿才上来。他爸说他出血早止住了。他自己愿意在医院多出几天,主要不想元旦上台。他爸说,元旦演出排得太勤,挺累的……”

亦叶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但心情却并没有完全平静。小慧哥居然自己会愿意在医院多住几天,甚至不想参加元旦演出。这听起来有几分像天方夜谭……

叶亥生的话并没有说完,他看着亦叶,眼神慢慢地严肃起来。

“叶妹!一个男人,如果很了解你,像你哥说的,从小和你一块长大,熟知你的一切。仅仅只是因为你的健康而不愿爱你。那只能说明,这个男人……,是十分无知的!一个无知,因而根本不会懂得,更不可能珍惜你的价值的男人,你也就没什么必要去苦苦留恋他!”

“亥生哥!你压根儿就没见过小慧哥,也就是说,根本不认识他。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下结论,说他无知?”

亦叶愤怒起来。竹篮镇上倒没人使用“无知”这个汉语词汇。但是要是在松园,随随便便就说人“无知”,那是一句很重很重的话了!

“……假如这个小慧,确确实实如你所说,不是无知,而是有知的话,叶妹!你完全可以借医学方面的启蒙读物给他看。这类书我不怎么看,你爸你妈知道的比我多。但我至少可以向你推荐一本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书是写给孩子们看的,但写得流畅、有趣,非医学专业的成人也完全可以看。名字叫《征服病菌的道路》。你找来让你那小慧哥看一下。……在链霉素、雷米封没发明之前,结核病和今天的癌症一样,是绝症!在青霉素没发明之前,别看你哥、你姐身体那么好,嘴上长一个小疖子就能死!既然人类已经征服了那么多病,谁敢断定,过几年就不能征服哮喘病呢?”

亦叶苦笑了。小表哥的话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宽慰。

“亥生哥,我……跟你说实话吧!我现在并不想去启发那个小慧,向他证明,哮喘病是可以治愈的。我现在需要的是一种方法,让我……,能忘了他,不去想他!你不是常常自学自动控制一类的东西吗?亥生哥!其实……,世间最难控制的,是人自己!”

“我感兴趣的控制论,不是用来控制生命现象的。所以我没法让你不想他,叶妹!但是……,我可以教你一个方法,让你在不幸的时候能觉得自己幸福。”

亦叶怀疑地看着叶亥生,世界上真有这种荒谬的方法吗?

“……在你觉得自己不幸的时候,叶妹!想想那些比你更不幸的人,你就会觉得你还是挺幸福的。打个比方吧!咱们中国人其实个个都很穷,吃不饱、穿不暖的人遍地都是!可是六亿人民还是无限热爱党、无限忠于毛主席、无限珍惜我们今天所谓的幸福生活。为什么呀!就是因为毛主席他老人家明察秋毫,天天告诉我们,要我们想想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苦人,还让我们时刻不忘诸如人头落地,又吃二遍苦、又受二茬罪之类的情景。……三分之一和三分之二,是文盲们都能理解的数学概念。有三分之二的人在水深火热中挣扎,而你竟有幸属于那三分之一生活在社会主义的蜜罐子里的人!这么一想,你不但会立马就觉得自己幸福无比,还会盲目地珍惜这幸福,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为保卫这无法证明的幸福跟着毛主席他老人家冲锋陷阵……”

亦叶的眼中还闪着泪花,听着小表哥调侃的语调却忍不住哈哈笑了。

“亥生哥,你是在寻找一切机会,想说说反动话!”

“不!叶妹!我说的不一定就是反动话!”

叶亥生认真地看着亦叶。

“你在觉得自己不幸的时候,完全可以想想我。想完之后,你一定会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还是幸福的。我比你大六岁,叶妹!比你整整多读了六年中学。可是我竟然和你同一年参加革命,还比你晚一年参加工作。现在,我比你混得差;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我不会比你混得好。更不幸的是,在内心,我还时时渴望着有一天能出人头地。假如我也有机会,能像爱因斯坦那样读完高中上苏黎世工学院去深造,谁敢说我这辈子就不能得诺贝尔奖呢!……所以,说到底,叶妹!咱俩是同命相怜。我们都在渴望、都在企盼着,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东西!这种痛苦完全是相等的!而解除这种痛苦,你的可能性比我大多了!你还小得很,不过是……情窦初开罢了。你爱你那个小慧,远没有爱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境界。也远没陷到你自以为的那种完全无法自拔的地步!不用过多久,也不需要什么特殊的理智,你就会淡忘那个根本就不爱你的人。再说,那位多管闲事的老太太不是说,还有若干假表哥在向你献殷勤吗!而我的痛苦呢!叶妹!我想,只会终身伴随我了……”

叶亥生的眼中涌出一股亮晶晶的暖流,不过被他的眼眶紧紧地围住了。亦叶看着叶亥生,深深地被打动了。却原来这个外表玩世不恭的小表哥,内心隐藏着这么巨大的痛苦!她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心情真的好多了!亥生哥传授的……真是一个绝妙的好法子,想想别人的不幸!

叶亥生站起来,在亦叶的小屋中来回踱了一圈步。

“……而且,叶妹!你生活得比我想像得好多了。你哥、你姐说你这个小医院又脏、又乱、又小、又破。可我看,和你哥、你姐在工厂的寝室相比,你简直住进了天堂!看不出来,你竟有这样一双巧手……”

亦叶的脸一下子红了。

“亥生哥,这……不是我自己……”

“我明白了,叶妹!一定是你的那些假表哥们帮你收拾的。你……其实是幸福的,叶妹!在生活的道路上,有时弱者比强者们幸福。因为人类在思维、举止的趋向性上是同情弱者的。比如你哥、你姐吧!比你健康、比你漂亮、比你读的书多。可是进工厂,那么多的好工种,他们俩一人烧锅炉,一人当炊事员。为什么呀!原因其实很简单。岸高于谷,流必湍之。你哥,你姐走的路太顺当了。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国民党的福、共产党的福,他们都享尽了,还是共产党变着法想打都打不倒的不倒翁!他们从小在松园那样养尊处优的环境里长大,好容易下乡受了几天苦,碰上招工要政审了,你爸又到三线去了。你想,不把你哥、你姐分差一点的工种,谁能服气呀!”

亦叶的呼吸越来越通畅了。是的,亥生哥说得对,自己虽然是在一个又破又烂的小医院里工作,却比哥哥、姐姐幸福。在锅炉房铲煤,在食堂里切菜,能学到什么东西呢?

叶亥生看着亦叶越来越轻松的表情,脸上露出了不易让人觉察的微笑。

其实,新元告诉叶亥生的关于亦叶和方小慧的事,比叶亥生现在说出来的多得多!新元是个天性厚道、随和、温顺的人。他不像美盼那样泼辣、锋芒毕露。从小到大,他很少和同学、朋友、同事发生纠纷。即使发生了什么纠纷,他也总是从自己出发,想着和解。也正因为这样,生性有些刁钻古怪,没事总爱和人找点麻烦的叶亥生还从来没和新元在什么事上过不去。真正需要人帮助的时候,好强的叶亥生也只向新元开口。这一次,叶亥生回城,新元请了两次两小时的假,四处为他打听省地质局的情况。虽然没帮上叶亥生的大忙,但至少为叶亥生了解到了一些具体的情况。比如是哪一个勘探大队到Q县的渔洋公社,该勘探大队的队部在何处,主要的勘探任务是什么,等等。新元对两个妹妹是同等的爱。对小叶妹更多一份怜悯。照新元的观察,小慧其实一直是爱叶妹的,从小一直爱到大!还为叶妹负过那样重的伤,几乎送了命!只是在叶妹下乡之后,他才从美盼那里知道,五香粉在公开地反对小慧和叶妹的来往,为达到这目的不惜撵叶妹下乡。这个时候,新元才理智地想了一下,自己那个多病多灾的小妹妹,确确实实从哪一方面讲都配不上前程似锦的方小慧!

在乡下的那几天,叶妹为小慧来信被拆的事愤怒、伤心,转而冷漠、痴呆,曾引起了新元极大的不安。要知道,小叶妹才只有十六岁呀!要是新元、美盼在小叶妹那个岁数居然敢谈恋爱,那所校规极严的实验中学早就把他们开除了!而小叶妹却是在一个动乱不堪、无法无天的年代,在几乎完全无人管教的情况下长大的!现在再管教她,已经来不及了!多亏叶亥生鼎力相助,他和叶妹谈话,开玩笑,为她借书,带着她出去散心,才使小叶妹转危为安。对别人十分刻薄的叶亥生,对小叶妹却是一片真心。新元想起那段日子,心中就充满对叶亥生深深的感谢。正好叶亥生说他回来时因为带着两位老乡,没在竹篮镇停,回去的时候把两位老乡打发走了,可以去看看叶妹。新元就忍不住把小慧和叶妹从小到大的交往一点一滴地告诉了叶亥生。

新元向叶亥生详详细细地描述了方小慧。但叶亥生却是个极固执的人。他在读书的时候就认定,一切对作品的评论都不能代替对作品的阅读,对人这个大自然的作品就更应该如此!新元描述的方小慧并没有引起叶亥生多少好感。照叶亥生看,父系社会的男性美,那种人们赞誉的阳刚之气,应该完完全全是内在的东西。新元描述的方小慧,他修长的身材、匀称的腿;他白皙且光滑的皮肤、整齐的牙、他的端正无暇的五官等等,引得叶亥生直翻胃。天下的男人们要都长成这样,还让女人们活不活!

叶亥生毫不客气地打断新元的话。

“……行了,新元!你用不着再接着说这人长得怎么漂亮!我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仅凭这些我也没法下结论,认为叶妹就配不上他!”

新元想了想,决定下楼找一趟方小慧,把他带上来让叶亥生看一下。

新元上方家去的时候只有方玉慧一人在家。方玉慧是个温文敦厚的人。就是文化大革命把知识分子搞得那么臭他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敬重亦家,喜欢亦家的孩子。一看新元来了,他热情地让新元坐下,和新元聊了好一阵天。新元从方玉慧那儿得知,小慧病了。先是老毛病胃出血,后来不知怎么又发起了高烧,得了不知是肺炎还是什么别的炎。现在已经基本不碍事了,就是还没出院。方玉慧心疼儿子,觉得休息一次元旦也是该的。小慧从十岁在戏校读二年级起就登台演全本。这十二年中还是头一次元旦没上台。新元并不知道五香粉骂叶妹的事,也不知道美盼对五香粉的回击和对方小慧的报复,以及后来方小慧挨打的事。那天下中班,方小慧上楼找他,他曾为方小慧对叶妹的一片深情感动了好多天。那之后,新元只在三号楼前碰到过方小慧一次。他下班,而方小慧背着包准备回团。新元没法和方小慧长谈。但是看到方小慧喜气洋洋的神色,新元暗暗地希望他还在爱着叶妹,两人说不定还有希望好。小慧那天晚上不是说了吗?恋爱、婚姻是自己的事,哥哥姐姐管不了,爸爸妈妈也同样管不了!

但是一个星期之前,亦伯梅回三线时,叶妹勾着父亲的脖子突然间哭了。那时还有许多部队上的人在场。小叶妹从小娇惯,在家中任性,谁也管不了,当然也主要是没人真想管她。可是,在外人面前,她一般还是能克制自己的。新元心中又开始难过,那就是说,小慧还是没跟叶妹好!难得在心里怨恨过谁的新元竟有些忍不住地怨恨起方小慧来。在乡下,分明是小慧先给叶妹写信的;那天晚上那样信誓旦旦,现在又出尔反尔地不跟叶妹好!既是不打算跟她好,你去找她干什么?徒劳地惹得她伤心。她是一个病孩子,孤零零的,要工作,还要照顾自己。别人不知道,你这个小慧哥也不知道吗?

送父亲那天,新元有心多陪叶妹呆一会儿,谈谈话。但美盼却一心想打球,早早把叶妹打发回松园了。新元的心理状态比美盼细腻。他已经明显地看出叶妹的冷淡。叶妹不再和他,也不再和美盼说很多话了。她觉得自己孤独,哥哥、姐姐对她的爱已经无法满足她了。她宁可在竹篮镇一个人呆着也不常回松园,回松园她反正还是一个人!

正好在这个时候,叶亥生回来了。而且在回Q县时路过竹篮镇是要去看叶妹。新元便把所有他观察到的叶妹的事全都告诉叶亥生了,新元希望小表哥能像当初在乡下那样想法开导叶妹一下,让她振作地生活,慢慢地淡忘不值得她梦魂萦绕地去留恋的方小慧。

对别人的苦难,叶亥生一向有些幸灾乐祸,对小表妹亦叶算是个例外!看着亦叶舒展开了的眉头,叶亥生觉得自己没有辜负新元的嘱托,他已经圆满地完成了任务,现在可以收尾了。

“……新元告诉我,说你爸回三线那天,你哭了一场,觉得自己孤独。”叶亥生一边说,一边看了桌上的闹钟一眼。“其实,孤独有时是一种幸福,叶妹!在我们这个喧嚣的星球上,要找一片能供人孤独的净土很不容易,真的!我……得走了,送我下去吧!”

“别,亥生哥!”亦叶真舍不得让小表哥这么快就走。“肖婆婆正在蒸珍珠丸子呢!你吃了晚饭再走不行吗?村里又不过阳历年,你总得找地方吃饭呀!”

“那个多管闲事的老太太实在影响人的食欲!看着她,不管是珍珠丸子还是宝贝丸子我都吃不下!走,送送我!”

亦叶只得无可奈何地起身,跟着叶亥生下楼,从后门出去。

“……孤独的时候,叶妹!多看看书!看了书 ,将来会不会有用我当然不敢说,但是有一点我敢肯定,多看些书,比你徒劳地思念你那个……小慧哥,或者跟那些形形色色的假表哥们浪费时间要好!在你实在控制不住自己要悲伤的时候,就多想想别人的不幸,多想想自己的幸福。享受自己有的,不愁自己无的。明白吗,叶妹!”

“嗯!明白!亥生哥!什么时候……你再来看我?”

“等着吧,叶妹!假如能到地质队,就能常来看你了……,回吧!”

叶亥生温柔地看了看亦叶,轻轻地碰了她一下,让她站住,他自己径直朝前走了。


方小慧这一次病得相当重。出血过了三天才止住,总医院差一点就要给他动手术了!出血止住了,高烧又持续不退。但方小慧神志一直很清楚。江铁生要派人通知他父母,他坚决不让。

“铁生,我这是家就住在W市,方便!要是咱俩换换,你这么病了,我能千里迢迢把你爸你妈叫来吗?”

这样,江铁生只能让李又华和刘海娃陪着她。孟莎莎要求去看看方小慧,被江铁生没好气地拒绝了。团里的小女兵,通讯班的女战士,还有医院的那帮小护士,没事就喜欢缠着方小慧,江铁生看着那些小女兵就烦。

没想到后来方小慧高烧不退,医生们竟然要抽脑脊液,这才把李又华给吓坏了!她没问江铁生就自己跑到江夏京剧院去告诉方玉慧了。元旦之前是方玉慧最忙碌的时候,整天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他虽然又吃惊又难过,却无法抽身到医院去。吴向芬是一个人到医院去的。看到整个瘦得变了形的儿子,吴向芬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她一向不是一个柔情似水的母亲,那一天却痛哭失声地抱住了方小慧。她不断地亲吻着方小慧曾被她打过一耳光的那侧脸蛋,并抓住儿子的手,使劲地打在自己的脸上。

“妈那天……不该动手打你呀,小慧!妈的肠子都悔青了!妈打了你一下,你还妈十下,一百下……”

站在一旁的李又华、刘海娃和医生护士们,谁也没明白吴向芬呜咽着说的些什么。但方小慧却完全明白。自从八月份在家挨了母亲那一记耳光之后,他对松园的那个家失去了兴趣。那之后,他回过松园几次,不是为了找亦叶,就是为了找父亲。他从未在松园家中吃过一顿饭,也没在松园过过一次夜。而现在,在母亲温暖的怀中,留着泪,他完完全全地原谅母亲了!

“妈!我……哪能打您啦!您这不是教儿不孝吗?再说,我真的一点事也没有。医生抽了脑脊液,什么也没发现。我几天就好了!您根本用不着冰天雪地地跑这么一趟……”

果然,母亲去看方小慧的第二天,方小慧就退烧了。

方小慧服了大量的铁剂,还吃了许多饭菜。要是以往这种情况,他咬咬牙,活动一天身子和嗓子,可以上台。可是这次,他下定决心“泡”到元旦过后再出院。他实在是一想起那出《暴风雨中的雄鹰》就心烦透顶!

因为住院,没见到父亲,出院后没回松园就直接回团了,方小慧完全不知道,方玉慧已经向S市,B市那些现在还没有完全被打倒,还能上台的老一辈的同行们问了问《逼上梁山》的事。同行中有一些能在旗手面前说得上话的。回团之后和戏校的同学们聊天,方小慧知道,旗手竟对此事十分重视,已指示方玉慧过完元旦之后就到B市的Z戏校排演全本《野猪林》,先做资料录像。以后再决定,是否允许在接待外宾和戏校教学时上演。

更令方小慧兴奋的是刘海娃告诉他的另一个消息。

刘海娃的同班同学中有一个学操琴的。京胡、京二胡都拉绝了,还能自己搞唱腔设计。文化大革命前他们这一届毕业生分配时,这个同学完全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考到B市的京剧一团去的。那时,梨园内外颇受人崇拜的一位老须生正奉命试排一个革命现代京剧,那老须生看上了刘海娃这同学自己设计的唱腔,便把那同学留在自己身边。一年之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那位名须生含冤辞世。刘海娃那同学倒一点事也没有。那同学和刘海娃一样,并不是梨园世家子弟,只是X省山区一个农民的孩子。那同学在样板团里混着,反正领导上让演什么就演什么。不过每次回X省探亲经过W市那同学是一定要上竹篮镇看望刘海娃的。在学校时,那同学比方小慧高一届,很喜欢方小慧,常伴着方小慧吊嗓。方小慧当学生时汇演得奖的几出戏基本都是那同学操琴。这一次,这个同学到南方参加一次观摩演出,路过W市,在海娃这里睡了一晚上。他告诉刘海娃,某非洲国家元首,文化革命前访问中国时看过京剧《三岔口》。这次来访想看却没看成。于是,旗手指示要重排《三岔口》,专为接待外宾时用。

B市那么大的地方,要找能演《三岔口》的武生并不难。但要做到旗手所说的,根正苗红,政治上一点污点也没有的人来演,却不那么容易。刘海娃的那个同学马上想起了方小慧。方家父子的戏当年在京剧现代戏观摩时旗手看过。那时,还不满十六岁的方小慧,在舞台上展露才华,颇受老一辈的京剧表演艺术家们的赞赏。所以刘海娃的同学一提方小慧,B市京剧一团的领导们就同意了。经请示旗手,他们决定把方小慧借调来排几场。除方小慧外,当然也在全国其他地方寻找和方小慧一样政治上可靠,技艺上出众的青年演员。换句话说,方小慧这次能和父亲一同去B市了,虽然借调的地方不一样。

方小慧听了这一消息心花怒放。那一段,团里元旦没演成《暴风雨中的雄鹰》受了批评,团里光是开大会、小会学习,找原因什么的。方小慧虽然出院了,仍在病休,他赶快抓紧时间把自己关在排练厅不出来。

最开始住院的那段时间,方小慧完全忘不了亦叶,而且一想起亦叶就觉得心情抑郁得喘不上气。他甚至在潜意识中感觉到,在他楸心楸肝地思念亦叶的时候,当年为救亦叶而负伤的地方正在一股股地涌出鲜血。直到医生告诉方小慧,因为出血止不住,要为他做胃亚全切除手术时,方小慧的心情才冷静了一点。

方小慧开始第一次珍惜自己的生命,也开始第一次为自己惋惜和后悔。当初真不该冒冒失失地去救亦叶,而使自己负这么重的伤!叶妹在爱那只暴风雨中的雄鹰的时候,未必能想到他这个小慧哥为这个伤口所忍受的疼痛!假如真的动手术仍然止不住血的话,比如说,他死了,又会怎么样呢?方小慧相信,小叶妹会醒悟,会后悔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她会像古戏中的那些痴心的女子一样,抱着小慧哥的遗体放声大哭,直哭得天昏地黑、山河变容。她会亲吻着小慧哥的身躯,那里有小慧哥用生命救护她留下的伤口, 那里还有一颗曾数十年如一日忠诚地为她跳动的心……。小叶妹还会再去跟那个雄鹰好吗?啊!不会!她这辈子不会爱任何别的男人了!她只会把小慧哥的照片放得大大的,安放在枕边、床头、清晨、黄昏燃上一柱清香,为天堂中心爱的小慧哥至诚地祝福……。然而,说到底,那一切又有什么用呢?方小慧颇不甘心地想。叶妹的那一切爱,我看不到、听不见、无法体验、无法感受!我需要的只是我活着的时候,叶妹对我哪怕是最最微不足道的回报!

这么一想,方小慧突然意识到自己生命的无比重要和宝贵。他开始下意识地珍惜自己,告诫自己要好好地活着,哪怕只是为了亲眼看到叶妹的后悔!

说来也怪,这么想着,胃出血竟奇迹般地止住了。

方小慧甚至觉得自己的精神和肉体经历了这次血的洗礼之后产生了一个飞跃,成熟了,也自信了。他相信,就是小叶妹现在当着他的面再和那只雄鹰交往,他也不会激动了,更不会胃疼不止,甚至出血……

在听到刘海娃说借调的事之后,方小慧把自己关在排练厅中高强度,超负荷地运动着。在肉体上,他觉得一切都正常了。可是无论练得怎么精疲力竭,一上床闭上眼,他却还是忍不住地想起亦叶,从小想到大,一点一滴也没忘!

到这时,方小慧才发现,自己是彻头彻尾地无可救药了。他能容忍这个世上所有最最荒谬、最最不合理的东西,唯独无法容忍小叶妹这样不声不响地远离自己!在医院躺着时,心中对亦叶的那股冲天的怒气怨恨,一点点地消逝,渐渐地无影无踪了。他甚至开始在心中责备自己起来。小叶妹才只有十七岁。李铁梅虽然也是十七岁,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叶妹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她是温室中一朵多灾多难,还没有绽放就有可能凋谢的小花。她需要比健康的人更多的关心和爱护。

亦叶的那间小屋,方小慧去的次数比李洁多得多。为什么他自己就没想到帮小叶妹把那间屋整一下呢?文工团有的是学舞美专业的。他们的道具做得漂亮极了。让他们做一张小书桌,小书架之类的东西,简直是小菜一碟。至于台灯,方小慧后悔不已地回想起亦叶看着那灯感动得几乎要流泪的神情,方小慧自己做得就绝不比那雄鹰差。在下面巡回时,灯光出了故障,每次都是方小慧自己爬上去修理。

只要有一点闲暇,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方小慧就控制不住自己想到竹篮镇上去。好几次,他已经骑车出去了,转了一圈又骑回来了。他还是犹豫,他还是不清楚,小叶妹究竟在多大的程度上和那只雄鹰好了。他更为难的是,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劝阻小叶妹。 他并不了解那个李洁,完全说不出那人的任何缺点。和小叶妹为邻十多年,他深知她的脾气。没有足够的,能说服她的理由,想去阻拦她做什么她自己想做的事,一般是无法成功的。

手中唯一的一件武器是为救亦叶留下的伤口。但这件武器方小慧却不愿用。说到底,他渴望的还是亦叶的爱,而不仅仅是她的报恩!

一月十二日的晚上,团里终于通知方小慧了。B市京剧一团要借他去配合完成中央首长直接下达的外事任务,一月十四日出发。通知完了又过组织生活,一直到晚上十点才散。回到寝室,坐在床边,方小慧睡意全无。通知上只说一月十四日走,却没说什么时候回。假如这一走是几个月的话,无论如何走之前该去看看叶妹。就算她真的死心塌地地要跟那只雄鹰好,就算完全是白看,也得看看她!

这么想着,方小慧顶着北风出去了。
(未完待续)
老钱:小说连载《松园旧事》的开场白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第二部《竹篮之恋》简介
上一节:
柳暗花明 (上)- 《竹篮之恋》连载之十四

下一节:阴错阳差 (上)- 《竹篮之恋》连载之十五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老钱涂鸦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Archiver|小黑屋|Atlanta168.com

GMT-5, 2024-3-29 05:14 , Processed in 0.092662 second(s), 19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4

Copyright © 2001-2021,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