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琴声（上）- 《竹篮之恋》连载之十六

老钱 · 发表于 2017-4-21 11:4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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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园旧事》第二部《竹篮之恋》连载之十六

十六子夜琴声（上）

……李洁跟在亦叶的身后，回到了她的小屋。一进屋，李洁开始脱衣服。

亦叶倒有些犹豫了。

“李师傅，要是在这儿太冷，我带您上前面去，治疗室里生着火！”

“不用，亦叶！我不怕冷，我游过冬泳！”

但是脱了一件工作服，又脱了一件棉袄之后，李洁觉得后背和左侧的胸部都很疼。再脱毛衣，他怎么也举不起左臂。亦叶只能帮着他把左臂慢慢地举到与肩平行，然后先脱去右胳膊，再脱去脑袋，最后在慢慢地把左臂抽出来。亦叶仔细地看了看李洁的伤口。伤口长得很好。边缘不整齐的伤口能这样愈合，亦叶已经非常非常满意了。只是李洁的内伤很显然并没有完全好。伤口周围，肩胛骨下缘，沿肋间神经的走向有明显的压痛。而且深呼吸和左侧肩关节活动时，左胸部都有牵引痛。

“您……先在下铺躺着别动，李师傅！我去去马上回来。”

亦叶很快把正骨科那位张医生给她的药粉从观察室取回，并带回了酒精和棉球。

“李师傅，您……真该多休息一段再上班的。”

亦叶用药酒按摩着李洁的背部，脑海里却忍不住想起那个脚趾完全正常却因为想要病休而要求拔甲的家具厂工人。要是那人受了李洁这样的伤，没准儿会休两年，给竹篮镇每家每户都打一套家具。谁让工厂是公家的呢？

李洁俯在下铺没有吭声。亦叶害怕酒精接触皮肤太凉，用自己的被子把李洁的身子所有裸露的部位全盖起来。而李洁的额头上却在冒汗。他觉得浑身上下，像有熊熊的火焰在四处燃烧着，亦叶的手，就是一台鼓风机！

“……李师傅，您是几号上的班？”

“忘了，好像是十一月中旬的几号。”

“您完全没有必要那么早就上班。9876是个万人大厂，不缺您这个小干部，也不缺您这个大工人。您这么做，还是想当英雄吧？”

亦叶看不到李洁的苦笑，只听得到他的叹息。

“我……哪是什么英雄啊！亦叶！可惜只有我哥知道，我是一只……狗熊，一只……窝窝囊囊、赖里吧唧、一点用都没有的大狗熊！”

“我可没这么诬蔑您，李师傅！狗熊可是您自己说的。我只是想提醒您，神手张那时说的，可是伤筋动骨一百天。”

“一百天？”李洁笑了。“要是真在家躺一百天，会把我活活憋死的，除非……，”李洁咬住嘴唇，把话止住了，他想说除非你能陪我，又害怕自讨没趣。

亦叶的心中却在想美美的那封鸡毛信。到李家那天慌慌张张，也没问李洁的伤口在回厂之后是不是恶化了。

“……李师傅，您回去以后，一直在厂医院住着吗？”

李洁沉默着，老半天没说话。

“是我……揉得重了，您疼了吗？”

“啊！不！亦叶！一点也不疼，挺舒服的。我……是在想，我离开你头一天，你……说的那些话。那些话真是忠言啊！可惜我没照着做。回厂那几天，太累，后来……，我差一点……死了。江夏附二院给我下了病危通知书。小红她妈特护我。醒来之后，我……一直想你。我想，我要真死了，那才冤呢！不但见不到你，没法谢谢你，还会连累你。别人准会说，是你把我的伤给缝坏了！那样的话，我真要死不瞑目了。其实，你照顾我的那四天是我伤情最严重的四天。那四天，我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好……”

“您回厂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没回家，也没在医院里住。美美，我是说小红，给我的鸡毛信，我没看到。”

没回家，也没在医院里睡？那就是说，你是到你的小灰狗那儿去啦！李洁在心中问道。

“……要不然，那几天我会去看您的！”

行！有这句话也行，至少能宽慰宽慰我。李洁满意地闭上了眼。

不知不觉天全黑了。

分田上来叫吃晚饭，李洁就和亦叶一起下去吃。李洁离开时已经八点了。李洁拦住亦叶。

“别送了，亦叶！天黑了，外面冷。再说我已经认识路了……”

“李师傅，您现在还得注意休息。任何引起伤口疼痛的体位都要尽可能避免，千万不要咬着牙，使蛮劲锻炼。最好的恢复方法是促进局部的血液循环，也就是热敷。用热毛巾，热水袋都行。这些药和酒精您带着，每天晚上让爷爷给您按摩一遍。要是过了一个月，您的左臂和胸，背还这么疼，您一定得让美美带您上江夏附二院再检查一次。”

“我的伤一开始是你治的，亦叶！”李洁故意装出严肃的样子。“那些专家、教授都说，最好由最开始接手的人治到底，这才是对病人最负责任的做法！”

亦叶想了想。“那……也行。您要是觉得没彻底好，我可以跟我们党支部书记说一下，让正骨科的张医生，……上您那儿去出诊……”

“不，不！不用，亦叶！还是我来找你吧！只要我觉得不舒服，就来找你，同意吗？”

亦叶点了点头。

一九七一年一月底，叶慰余告别了生活了两年半的斗批改点和分院，回到了W市。这原因是，江夏医学院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具体地说，就是一九七零年关于T大学培养工人大学生的七·二一指示，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了。

根据医学院工军宣队的研究讨论，决定第一批工农兵学员的学制暂定为一年。为改革不合理的教育制度，破旧立新，学校改成春季招生。学员们一九七一年三月入学，一九七二年二月结束学习。工军宣队成立了一个教育革命领导小组。叶慰余将在这个小组中出任唯一的一位革命知识分子代表。

叶慰余的这一任命，没有在斗批改点上引起任何骚动。在大多数人心目中，这个“代表”的职务在所有的江夏医学院的教职员工中，原本就非叶慰余莫属！工军宣队找叶慰余谈话，让她不要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号召，坚决夺回江夏医学院这块无产阶级教育革命的阵地……

在教育革命领导小组中，叶慰余的具体任务是审编新教材并制定教学计划。一听到新学员的学制暂定为一年，叶慰余倒抽了一口冷气，头上像挨了一闷棍！当年叶慰余和亦伯梅读医科的时候，英美制的医学院都是七年，加上一年不能离院的临床实习，等于是八年。德日制的医学院也仅仅只少一年。一九五二年院系调整之后，虽然全盘照搬苏联的教育体制，但是医学院校的学制一直还是六年。并且，中国的土地上仍然保留着一所八年制的医学院。而现在，竟要把六年的教学内容在一年中完成！对于教员们来说，是误人子弟。而对那些今天的学员，明天的医生来说，那就等于是听任他们草菅人命！

看着叶慰余脸上起初无奈，以后则近乎痴呆的表情，工军宣队中的“党和人民们”开始逐个地启发她。他们循循善诱地对叶慰余说，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在批判城市老爷卫生部的时候就深刻指出过，医学院校的学制过长，严重脱离实际，造成学生们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的悲惨局面。学生们越学，距离三大革命的实践越远。他们鼓励叶慰余，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指导下闯出一条新路来，让国内外的帝修反们看一看，资产阶级用六年才能办到的事，我们无产阶级在一年中也能办到！

叶慰余却迟迟无法振奋。假如可能，她倒情愿留在斗批改的点上。然而，说什么都晚了。现在，她只能硬着头皮工作下去了。叶慰余拿出笔记本，开始向工军宣队的领导们请教，这一年的时间怎么安排，前期和临床各占多少学时，具体应设置哪些课程。

工军宣队的领导们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最后，指挥长开口了。

“具体怎么安排，当然还是紧跟毛主席的战略部署。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大学还是要办的……。” 是的，不错！毛主席他老人家是说了大学还是要办。可是怎么办，他老人家却没细说。很显然，他老人家自己并没想好……。既是还没想好，干嘛这么早就发表这最高指示呢？搞得下面的人手忙脚乱的……。指挥长没说出声，但心里却忍不住暗暗埋怨起毛主席来！

叶慰余这才发现，工军宣队虽然占领江夏医学院已经两年多了。但对这所大学整个的教学内容却一无所知。看到大家沉默不语，指挥长让叶慰余试着先汇报一下在十七年修正主义的统治下，医学院究竟设置了哪些课程。叶慰余自己的专业是儿科。文化革命前，她从事的教学和医疗工作也只是局限于儿科。医学前期的课程设置，学时安排，她本人也只有一个大体上的了解。叶慰余刚解释了几句，就遭到工军宣队领导们的讥笑。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你看看，你自己就是资产阶级教育制度的牺牲品。你是教授，在学校教了几十年书，还不知道别的老师在教什么课。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对，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是养尊处优，其实什么都不会，光会浪费劳动人民的粮食！

叶慰余不再分辩了。她按自己的记忆，把医学前期和临床的课程简要地向工军宣队的领导介绍了一下，让工军宣队明白，为什么要设置这些课程，这些课程又主要是让学生们掌握些什么。工军宣队的领导们开了半天会，作出了具体的安排。这一年时间中，两个月为假期。假期并不放假，而是让学员们参加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的三大革命运动实践。剩下十个月，医学基础三个月，第一个月上解剖学和生理学，第二个月上病理学和微生物学，第三个月上中草药和药理学。临床那七个月中三个月为新针疗法和中医，剩下四个月由内、外、妇、儿、眼、耳鼻喉及医疗诊断治疗技术（放射、心电图、化验室等）共同分配。

叶慰余下面要做的工作就是在四个星期之内，编好，印好医学前期的教材。根据工军宣队的批准，叶慰余在解剖、生理、病理、微生物、药理这几个教研组，各选了一名教授，为教材执笔。随后，叶慰余就和这些教授们一起回到了W市。

回到W市，叶慰余极忙，晚上十点以前从未回过家。午饭和晚饭自然都是在食堂吃。柳妈和九十二岁的老母亲根本没有机会和她聊聊天，只能吃早饭的时候见见她。新元和美盼只在厂休的星期三见过母亲。而亦叶则根本不知道母亲竟已经从斗批改的点上回来了。

二月初的一个星期三，亦叶下夜班，决定回松园看看姥姥。自然，她心头也有一个小小的秘密。那就是希望能顺便见到方小慧！

十二月二十三日不辞而别之后，方小慧再也没来找过亦叶。在竹篮河畔看到了方小慧的女朋友，亦叶强迫自己接受小慧哥已经有了女朋友这个残酷的事实。但是在心中，亦叶却无法克制自己因此就自动地不去想念方小慧。认识方小慧十多年，亦叶的手头，却没有任何一张方小慧的照片。只有在思念方小慧无法排遣的时候，亦叶的心中才会掠起一丝淡淡的遗憾。童年的时候，她在方小慧的房间里想拿什么就可以拿。在她的潜意识中，小慧哥的东西几乎就等于是她自己的东西！然而，那时竟那样傻，没想过要从那盒她常常翻看的照片中取走一张。两年前那个月光似水的美好夜晚，方小慧本是答应把那张美丽得惊心动魄的剧照送给她的，而她却阴错阳差地没有留下。到了现在，到了和心爱的小慧哥真的说分手就分了手的时候，就只能对着他留下的脸盆、毛巾、饭盒和热水瓶，怔怔地发呆了。

就是回松园，亦叶的愿望也极小极小。她已经不期盼小慧哥会走到跟前和她说话。她只要见见小慧哥就够了，看看他和哥哥下棋，甚至只在平台上远远地望望他吹箫的背影就够了……

亦叶一进家门，柳妈告诉她，母亲回来了！

“妈！”

亦叶高兴地大声叫着就往客厅跑。可一进客厅亦叶愣住了。哥哥、姐姐、白姨、左叔全都坐在客厅里。地板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毛主席著作甲种本》，《乙种本》，《毛泽东选集》，《马恩选集》，《列宁选集》……

“哈！”

亦叶乐了。

“白姨、左叔！您今天怎么这么主动地改造思想呀？应该赶紧让柳妈通知五香粉，四处宣传，报道您的事迹才成呀！要不，躲在这儿学，党和人民都不知道，不是白白刻苦了一场！”

白素贞刚想说话，美盼和新元同时向亦叶“嘘”了一声。美盼站起来搂住亦叶的头。

“别嚷，叶妹！妈……病了！”

“啊！”亦叶惊叫了一声，脸一下变得煞白。“妈在哪儿？住院了吗？”

新元想做个手势让亦叶轻点已经来不及了。

“叶妹！”躺在卧室的叶慰余醒了。

“妈！”亦叶飞快地跑进卧室，抱住母亲的头亲了又亲。“妈！妈！”

“叶妹乖，妈的好孩子！没病吧？”

亦叶流泪了，但留着泪又笑了。母亲的这句话，从亦叶五、六岁一直到现在，说了十几年没变！童年时代，每次母亲出差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抱起亦叶亲，问的也就是这句话，每个字都一样！童年的时候亦叶调皮，每逢母亲这么问，她总要反着回答：“叶妹不乖，是妈的坏孩子，叶妹病了！”而现在，母亲的这句话却温暖得让亦叶流泪。

“妈！我现在就在医院里工作，病不病都无所谓了。倒是您自己，怎么病了呢？”

在亦叶的记忆中，母亲是个钢筋铁骨制成的人，从来就没有病过。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叶慰余最后一次“生病”，是生亦叶。自那以后的十几年间，不要说感冒发烧，拉肚子，就是在寒冷潮湿的冬天中，她连喷嚏都没打过一个。在她这个级别和年龄的教工中，她几乎是全校园中唯一能得全勤奖的人。

“唉！”叶慰余苦笑了。“妈……不是真得了什么病。主要是心里着急，工作……，不顺利。”

说着，叶慰余便把医学院招收工农兵学员，要编教材的事，源源本本地给亦叶说了一遍。

工军宣队批准给叶慰余当助手的那五个前期的教授，都比叶慰余的年资高，年龄大。工军宣队在大会上宣布叶慰余是革命知识分子代表，五个老教授一见叶慰余就毕恭毕敬地称她为叶代表。叶慰余倒是个胸襟坦荡的人，那种称呼究竟是冷嘲热讽，还是诚惶诚恐，她都无所谓。她完全没有干涉那些教授们的工作。

对那几个教授来说，编几本专业的教材并不是什么难事。所有的前期的教材其实都是现成的，只需要删繁就简就行了。主编解剖生理学的那两个教授只在图书馆工作了几天就基本上把够大约一百五十个学时所需的解剖生理学讲义完成了。考虑到解剖生理学根本不是自己的专业，叶慰余没看就把教材直接交到工军宣队指挥部去审批。不料只过了一天，工军宣队就把那本简易的解剖生理学教材退给了叶慰余，而且还把她狠狠地批评和警告了一通。工军宣队的领导说，这本教材完全没有任何新内容，是彻头彻尾地在贩卖帝国主义、资产阶级和修正主义的东西。这本教材没有突出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没有歌颂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也没有宣传无产阶级教育革命的新成果……

从工军宣队指挥部出来，叶慰余就头晕、耳鸣、两眼直冒金星。她勉强支撑着自己走进图书馆的阅览室，那还是工军宣队特许开放的，刚和等在那里静候佳音的那几个老教授打了个招呼就突然鼻腔出血，晕倒在地板上。那几个老教授手忙脚乱地叫人把叶慰余送到急诊室。

除了血压升高之外，叶慰余倒并没有别的异常。稍微休息了一下叶慰余不敢耽搁，把工军宣队对那份教材的批判精神如实地传达给那两位主编。那两位教授都是年逾花甲的人。其中一个刚听完叶慰余的话就犯了心绞痛。另一位嘴唇哆嗦，两手颤抖，竟说不出一句话。叶慰余一看这种情况，只能自己带着那本教材回了家。

回家之后，一个人坐在卧室的书桌前，叶慰余着急得哭了。

叶慰余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压抑不住地思念丈夫。要是丈夫在身边，一切困难都会迎刃而解。丈夫是个有雄才大略，大智大慧的人。叶慰余坚信，只要丈夫在家，用不了几天工夫，他不但能让这本教材得到工军宣队的批准，还一定能受表扬！叶慰余自己也在书香门第中长大，但论起文才，她在丈夫面前总还是自叹不如。丈夫手中天生有一支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如椽之笔，且博览群书，过目不忘。文化大革命前修正主义统治的那十七年，叶慰余署名的每一篇文章都是经丈夫修辞润色之后才付邮的。丈夫就有那本事，一眼就能看出最微不足道的学术方面的错误。更为重要的是，丈夫在一九四九年之后认真看书学习，早就弄通了马列主义。而现在，丈夫远在千里之外的大三线，既无法通电话，也无法通信。她这个革命知识分子的代表和一个有十多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却从无时间去用心读毛主席的书。从什么地方能找到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和毛主席、林副主席关于解剖生理学方面的光辉指示呢？

叶慰余在书桌前学了整整一夜马列和毛主席著作之后真的病了，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无法起来，她才万般无奈地对新元和美盼说了关于解剖生理学教材的麻烦事。新元和美盼一商量，决定用第二天厂休的时间为母亲查找所有马恩列斯毛关于解剖生理学方面的文章。美盼上白家时提起此事，白素贞和左云汉夫妻便双双上医院开了病休，然后上楼到亦家来帮着查找革命导师著作。

于是亦家的客厅中便出现亦叶回家时，那可喜可叹的场景。

亦叶极不情愿地跟着哥哥、姐姐回到客厅。只查了一会儿亦叶就发现，这样查下去一定是徒劳而无益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和伟大领袖毛主席都没有学过医学。除非有十分十分特殊的情况，否则，他们一般不大可能对解剖生理学发表任何具体指示。可是，大家都表情严肃，沉默无语地忙着，亦叶不敢造次。父亲……要是在家就好了，亦叶忍不住地想。父亲要是看到我们这样虔诚地正襟危坐，努力地学习马列著作，而且只是为了为工农兵学员们编解剖生理学教材，准会乐！哈！

果然，一直到吃晚饭，没有查出任何结果！

美盼抱着一堆书和白姨、左叔下楼了。新元愁眉苦脸地靠在沙发上。亦叶无可奈何地蹲在地上，继续翻着各种政治学习方面的小册子。

突然间，亦叶的眼前一亮，她看到江夏医学院旧党委的宣传部大约是五十年代末期发给每个共产党员学习的，当时W大校长，哲学家L所写的两本小册子，一本叫《实践论解说》，一本叫《矛盾论解说》。不是说毛泽东思想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吗？既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就不可能仅仅是对医学，而必须是对所有的学科都有指导意义。而能具有那样的指导意义的东西，只能是哲学！现在全国上下正掀起学习毛主席五篇哲学著作的热潮，作为五不准学习班中“理论骨干”的亦叶当然全都读过这五篇所谓哲学著作。在这之前亦叶从李洁受伤那前后开始，恰好正在自学江夏医学院文化革命前的解剖生理学教材，那两位教授编的那个薄薄的小册子，对亦叶而言并不陌生。这样，花了半个小时学习《实践论解说》和《矛盾论解说》，又仔细地看了一遍母亲所记录的工军宣队对教材的批判意见，亦叶的心静下来，她觉得自己找到了帮助母亲度过难关的方法。

亦叶俯在书桌前，在母亲的稿纸上沙沙地写起来——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什么是知识？自从有阶级的社会存在以来，世界上的知识只有两门，一门叫做生产斗争知识，一门叫做阶级斗争知识。”医学知识就属于生产斗争的知识。而在医学领域中最基础的知识则是关于人体自身的知识。人体中最小的生命单位为细胞。人体大约是由一百万亿个细胞组成的。不同的细胞组成上皮，肌肉，结蒂和神经四大组织。这四种不同的组织又组成眼、耳、鼻、喉、心、肝、肾、肺、脑、等不同器官。最后，不同的组织，器官有相互连接，形成神经、运动、消化、呼吸、循环、内分泌和生殖系统。……毛主席在他的光辉著作《实践论》中指出，“马克思主义者认为人类的生产活动是最基本的实践活动，是决定其他一切活动的东西。人的认识，主要地依赖物质的生产活动，逐渐地了解自然的现象，自然的性质，自然的规律性，人和自然的关系；而且经过生产活动，也在各种不同程度上逐渐地认识了人和人的一定的相互关系。一切这些知识，离开生产活动是不能得到的。”而在十七年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统治下，在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和城市老爷卫生部把持下的医学院校，在涉及到人体自身的知识时却远离生产斗争的实践。回顾历史，劳动人民为了认识和揭示人体的形态，结构和动能，千百年来，经历过许多曲折，甚至付出过血的代价。在认识人体自身的过程中，每前进一步，都充满着唯物论和唯心论，辩证法和形而上学的尖锐斗争……

这么写着，亦叶并不觉得困难，也不觉得自己竟帮母亲写起教材来了有什么荒谬。论起读革命导师们的著作，能赶上亦叶的还真不多，且不说母亲在这方面还是相当相当落后的！

一九六六年参加革命大串联的时候，亦叶曾把整个一本《毛主席语录》背下来。在急用先学，立竿见影的关键时刻，她甚至能准确地指出某段最高指示在某页。一九六七年，亦叶背过《老三篇》。其他那些那个年代流行过的毛主席的光辉著作她也几乎全都通读过。当年工军宣队刚刚奉命占领无产阶级教育革命阵地的时候，大姐抵加和Q大学的大批教职员工一起，被发配到G省一个叫鲤鱼州的血吸虫重疫区去劳动。抵加路过W市时母亲和亦叶在家。大姐给母亲讲了一个政治笑话。说是，红卫兵开了一个批判前外交部长C的大会，让C向毛主席请罪。C在会上响亮地说，请翻开《毛主席语录》第二百七十一页，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C是一个好同志！大姐讲完笑话，母亲表情严肃，一点也没笑。她压根儿就没明白，这事有什么好笑！亦叶耐心地启发母亲，告诉母亲，那本红宝书一共只有二百七十页。叶慰余这才恍然大悟……

从下午一点，亦叶就俯在书桌前写，一直写到七点半。

吃晚饭的时候，叶慰余起来，走到书桌前。

“叶妹，好孩子！妈晚上可要用书桌。你待会儿上吃饭的方桌上看书，行吗？”

亦叶笑了。

在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家庭中长大，亦叶却从小到大没有过自己的书桌！上小学的时候，她就习惯在父母要用书桌时让位。仅仅只是在文化大革命之后的这几年，父母的书桌曾短暂地属于过她。

“……妈！您以为我回松园是想看书呀！我在竹篮镇的读书环境比在家好多了。我有自己的书桌，还有台灯……”

“那你这一下午在桌边写什么呀？你爸不能随便收信，你……不知道吗？”

“我没给我爸写信，妈！我是在帮您改这解剖生理学的教材呢！”

“你说什么？”

叶慰余吃了一惊。凑过来一看，果然，小女儿是在为她改写教材。每页四百字的稿纸，亦叶一个下午竟写了二十页。在原稿上，亦叶还用铅笔在许多地方加上了阿拉伯数。整个教材，一共被亦叶加入了七十七段毛主席和其他革命导师的光辉语录。叶慰余一时间激动得手都哆嗦了。

（未完待续）

老钱：小说连载《松园旧事》的开场白
第一卷《三柳湖畔》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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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ble=100%,#ffffff]第二部《竹篮之恋》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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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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