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的记忆

六月四日上午，各种各样的或真或假的消息从各种渠道传到学校。一些数字和部队番号不断更新。那个时候不要说网络，就连打长途电话都不容易，消息从五千里之外的北京传来需要些时间。年青人的热情经常能压抑心里的恐惧。直到下午，政府用催泪瓦斯驱散人群，而且出了人命，更多的消息也下来了，这时候恐惧和不知所措才剿灭火气甚至热情。最不能忍受的是压抑。辨不清谁是谁非就更压抑。两个多月来有太多的真假难辨。
六月四日的晚上是个长夜，因为太多的消息和议论搅得没有时间思考；也是一个短夜，因为没睡几个小时。天一亮，来了访客， 系主任，副系主任和系里的党委书记分别到不同年级的学生宿舍，一间一间地敲开学生的门，宣布学校的一项决定。学校负责人连夜开了会，全校从今天起提前放假；除毕业年级必须继续完成毕业设计外，其它年级的同学可以选择留在学校，如果确认回家的 旅途是安全的，也可以结伴回家，学校会竭尽全力保证因为各种原因留在学校里的学生的安全。这是一个现实而负责任 的决定。我们的系里，有一位学生家长刚好来看望孩子，听完系主任宣布学校的决定，禁不住流下眼泪。因为他觉得学校和老师真心实意为学生着想。
校门口的两个布告栏，一夜之间换了新内容。以前仿佛乞丐衫的布告栏被黄纸覆盖。上面写了十五个大字：学校是我们的家，学生是我们的孩子。 我望一眼学校的主楼，再看一眼学校的大门，心里充满了感动。
有确切的消息传来：六月四日下午，在人民广场的“意外事件”中， 我校不幸受重伤的一位女学生已经不治身亡。校长在女生去世前，到医院看望了她。学校正在安排她的家人赶来学校。她的同学想开一个追悼会，学校同意了，很多同学和老师都参加了追悼 会，校长也来了。后来学校给遇难学生家长特批了一笔抚恤金，钱不多，但是至少可以给逝者的亲人一点心灵抚慰。我们同情她的不幸。
学生们陆续都安全回家了，这社会也逐渐看起来是安全了些。后来收到学校寄来的要提前开学的信。一是要补落下的课，二是要政治学习，了解北京发生的事件的“真相”。
回到学校，完全没了热情，只是更压抑。看了些录像资料，听了些领导人讲话 ，也被要求写一些自己的放假前经历和感想。大部分人无非是参加了一两次人人都去了的游行，可是仿佛每个人都或大或小地犯了错。
政治学习很快结束了，系里的党委书记做了一个总结报告。他是这样开头的：这学期开学后，我觉得同学们比以前谦虚了不少。 学生们听他这么讲，不由得笑出了声。 他接着说：我看到食堂的秩序比以前好了；寝室熄灯后，大声喧哗的少了。他一共大概讲了两个小时，有几句话我还记得。 他举例说：小孩子要帮大人洗碗，不小心把碗打碎了；就算好心办了坏事，帮助大人的心意是好的。 他还说：你们写的材料，经学校讨论，一律由学校保存，不会装入你们的档案。因为社会上的人不一定能正确了解学校里发生的事，我们并不想造成新的误解。
这件事就这样暂时告一段落，大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终于又可以回到课堂，学习一些与政治不相干的东西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各种各样的“内幕”和“秘密”一如当年的“消息”一样真假难辨。谁不顾国家和民族的利益？谁有意激化矛盾？谁在冠冕堂皇中计算个人私利？以道听途说的“消息”，真是不能做出判断，何况又有太多的“机密”尚未解禁。“内幕和机密”渐渐地引不起我的兴趣。
我真的感激和佩服我的老师们，他们同样在“真假难辨”中，却能以理智，道义，智慧，勇气和善良，安抚惊恐和不知所措的学生们。他们竭力抚慰了一个特殊年份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