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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园旧事》第四部《逝者如斯》连载之八
八 拨乱反正(上) 萧瑟的秋风吹落了枝头上最后的一片黄叶,亦叶最憎恶的冬天来临了。不过这个冬季学期,亦叶的心情却愉快极了!
亦叶的心情舒畅是因为系里开设的一门名叫《古籍整理与版本学》的课。这是进大学这几年来除《古代汉语》之外亦叶最喜欢的一门课!亦叶再一次为自己庆幸。庆幸自己当年冒冒失失地退学没有成功。平庸的图书馆学系就像一小片外表并不吸引人的海湾。只要你有那份恒心,有那份毅力,敢于潜到海底去探险,还是能发现真正含尔不露的珍珠的。教《古籍整理与版本学》的这位L老师在亦叶眼中就是一颗真正的珍珠!
说起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那位L老师竟是一位完全有资格享受民政部门颁布的社会福利的,一点也不掺假的残废人!
许多许多年之后,亦叶早已离开了母校,偶然读报,发现她早已熟悉并习惯了的汉语专有名词“残废人”,不知何时因何故而被改成了“残疾人”。亦叶大惑不解,虚心地向周围的人请教。人们告诉她,社会主义制度下的残废人生活得……幸福极了!和其他社会制度之下,比如万恶的旧社会或者美国……的残废人,完全无法相比!党和人民百倍地关心、鼓励残废人。他们于是身残志不残,更不是废人,而是对社会、对自己都有用的人。听完这番解释,亦叶不禁哑然失笑。
其实残和废本是两个完完全全客观、中立、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医学词汇。因为运动器官的形态和功能的部分或全体的丧失而造成的不可逆性的后果,在医学上称作残;因感觉或思维器官的形态或功能的部分或全体的丧失而造成的不可逆性的后果,在医学上谓之废。之所以把这类器官功能的丧失和其他疾病区分开,是因为这类器官功能的丧失并不直接影响整个机体的生命功能。残或废最初用来描述器官的形态和功能的不全时,本身并无任何歧视的含义。身残是一个客观存在,在医学上称为体征。至于志残不残,则完全是另一个范畴中的事。其中有很小的一部分属于医学中对所谓“代偿功能”的研究,而绝大部分通常不是医学所能回答的。把残废人改成残疾人,一字之差,这一词汇的内涵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假如民政部门颁发的社会福利不仅仅针对残废人,而是扩大到残疾人;假如立法机构和行政机构颁布和实施的具有人道主义内涵的法律不仅仅是把残废人作为社会特种弱势人群来保护,而是扩大到整个所谓残疾人范围的话,那这一字之差还会带来一系列社会学,经济学的惊人后果。像亦叶这样一大批身体不健康者,不管是患的哮喘病,高血压,还是糖尿病,胃溃疡……,都是一点也不掺假的残“疾”人。这些人中,像亦叶这样身“疾”志不“疾”者,不也大有人在吗?按这样的逻辑推理,医学名词都得想法改得悦耳动听一点才行,就像深谙医学的鲁迅先生当年曾嘲讽过的那样,红肿之时,艳若桃李;溃烂之处,美如奶酪…… 自然,汉语的文字改革一类的事,在中国历朝历代都是“钦定”。和亦叶无关!亦叶能做的,至多只是哑然失笑而已。 还是言归正传,说说那位教《古籍整理与版本学》的L老师吧! 那L老师,照亦叶的推测,童年时和美国总统罗斯福一样,一定患过那该死的小儿麻痹症。那L老师自然没有罗斯福那么伟大、那么幸运,居然能坐在轮椅上当总统。但L老师也自有L老师的幸运和伟大!L老师的幸运在于,他没有像罗斯福那样截瘫。腿虽然瘸,还能像当年竹篮镇的袁拐子那样一三五七九地走路。手虽然残,右手还有两个无比重要的手指,拇指和食指,能动。L老师的伟大在于,他这么残着手、瘸着腿,居然考上了著名的B大,而且毕业之后还分到W大来任教。那岂止只是身残志不残;准确地说,应该是身残志更坚才对!那该死的脊髓灰白质炎病毒不仅损害了L老师手部和腿部的运动神经,还使L老师喉部的小肌群也处在半麻痹状态。那些小肌群不幸分管着十分重要的声带运动。后果便是,L老师 的声带永远只能按同一强度、同一频率振动。汉语语音中那些常让人热血沸腾的抑扬顿挫被一种毫无变化、永远的上声所取代…… L老师就这样走上了图书馆学系一一零七班的讲坛。讲坛之下是五十六双惊讶的眼睛和一片包含着深深怜悯的寂静。人类的天性在和平环境中本是倾向于庇护弱者的。弱者之弱,常常能提醒人们注意自己原本具有、却在不知不觉之间被忽视了的强大……。亦叶睁大眼,拿着笔的手颤抖着,心中紧张地为讲坛上的这个不健全的生命捏了一大把汗。这个生存空间狭小的星球,就是对一个健全的生命也居之不易呀!但是很快,亦叶的担心、同学们的怜悯,都被证明完完全全是多余的。L老师自自然然地袒露着他不健全的生命,轻轻缓缓地开了口。一堂课,仅仅只上了一堂课,L老师就征服了亦叶,也征服了讲台之下的五十余名听众! 严格地说起来,L老师根本就不是在讲课,他是……随随便便地在和同学们聊天。《古籍整理与版本学》在工农兵学员时代是不是开过,亦叶不得而知。反正七七级学生已进校两年了,这门课仍然没有教材。L老师事先就申明,大家不必过于认真地对待这门课。并不是每个图书馆都藏有价值连城的善本,即使有,恐怕也轮不上在座的这一代人出面去鉴定真伪、去关心、爱护。咱们中国的图书馆,和博物馆、名胜古迹一样,真正的好东西都不知哪儿去了。照鲁迅先生的名言,遇到懂的就偷了;遇到不懂的就糟塌了!总之,确确实实所剩无几了…… 随后,L老师和同学们聊起了古籍的分门别类。《汉书艺文志》中将图书分为七类;以后隋代定为经史子集便沿用至今。经者是指儒家的所谓经典,是历代统治者教化臣民的工具,也是中国封建社会的道德基础。汉以前为六经,易、书、诗、礼、乐、春秋。乐经在秦代失传,汉称五经。唐将礼分成周礼、仪礼、礼记;将春秋分成公羊、谷梁、左传,统称九经。宋代加入论语、孟子、孝经、尔雅,称十三经沿用至今。史者,最早并非指书,而是官职。先秦设内史、外史、大史、小史。沿用于书之后专指史籍,主要体裁有纪传体,编年体和纪事本末体。集是指文学作品或文学评论的个人或多人的作品集。所有无法分入以上三类者则全部划入子部。换句话说,子部是一个无所不包的大杂烩…… L老师再三告诉大家,上课,有兴趣就听听;不一定要记笔记。没兴趣,看别的书也行。但是,讲台下还是一片令人无比感动的沙沙声。五十多双手都在不约而同地记着。L老师不得已,只好转过身,走向黑板。亦叶不忍心看L老师用他那僵硬的手掌中唯一能动的两个手指去摸索粉笔。低下头,闭上眼,并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几分钟之后,亦叶睁开眼,抬起头,重新注视着黑板,却惊呆了!只有两个手指能动的L老师竟能写一笔漂亮、潇洒的板书。横着写,似春波荡漾;竖着写,如秋雁南飞。就是斜着身子,倚靠着黑板,面对着同学,不经意地写,也笔笔划划流露着奔放而有序的美。那字,亦叶睁大眼,怎么看也看不够,那简直就是一幅幅书法展品!那字,美得如诗如画,让亦叶的耳边……响起过老师的琴,小慧哥的箫!那字,美得让亦叶面对自己活动自如的十个手指,惭愧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一堂课!仅仅只上了一堂课,亦叶就下了决心,大学毕业之后,一定考L老师的研究生。尽管L老师一再强调,他上的这课需要的主要是脚踏实地的古代汉语和古代文史的知识;离着现代化十分、十分遥远;和世界、和国际之类的词汇接轨更是不可能的…… 星期三的下午,下了《古籍整理与版本学》的课,亦叶高高兴兴地哼着小曲回寝室。嘴里呼出的气,在呼啸的北风中,留下长长的,白色的痕迹。走到寝室楼下,门口值班的同学告诉亦叶,有人找她。亦叶走出寝室楼,看到山边光秃秃的一棵树下,站着肖婆婆和分田。 “啊!肖婆婆!分田!”亦叶上前搂住肖婆婆。拉住分田的手,忘情地大声叫了起来。“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你好狠心呀,菜叶子!……野鼠也在城里上大学。他过年回镇上,三伏天不上学也回镇上……。他说了,你上的这大学……也是一年歇两次,全中国……都一样!我指望……你总会回镇上一天,你就是不回。你……真是狠心呀!院里的人问我,我只能说……菜叶子如今不赚钱,回镇上一趟……来回要两块多……” “不是为钱,肖婆婆!真的不是!” 亦叶紧紧地抱着肖婆婆,用自己的下巴颏在肖婆婆的肩头来回蹭着。 “……算了,莫辩了,菜叶子!我说你几句……是说我心里头的爱……。 我晓得你身体不好,做事又呆。做一件事,心里头就只能装这一件事。竹篮镇……又不是个稀罕地,你住了八年也住够了。……我和分田今天来看你……是有好事。是……天大的好事!我们今天来,也没花钱!要是真花钱,我也……舍不得!我那个老姊妹的男人到一个什么锅炉厂来拖货,说是就在你上的这大学跟前……。要不是他带我们,我和分田两个也不敢来……” “太好了,肖婆婆!多亏您那个老姊妹!……您说的好事,是您和分田的好事?” “说呀,分田!这一个月在院里,只要说去看菜叶子,就欢喜得像在过年!现在……,菜叶子就站在跟前,怎么不说?” “说呀,分田!说呀!” 亦叶使劲地摇着分田的手。 “……菜叶子!我……,我平啦!我平啦……” 两年没听到分田说话,亦叶仔细而认真地分辨着,竟然发现自己没有听懂。 “再重说一遍,分田!不要着急,慢慢地说!” 分田看着亦叶,吃力地张开嘴,又闭上。闭上,又张开,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两年,你不在跟前,菜叶子!没有人跟他说话。你在时教他的那些话,他也都差不多忘光了。……如今分田说话,还是只有我一个人明白。他是想告诉你,他的现行……平了。平了……已经一个多月了!天天都想来看你,来不了,心里憋着……。 你忘了,菜叶子?那一年办五不准,分田关在文化馆,回不了。还是你想法写状子把他救回来的。这一回平现行,平得慢,要平的人……太多!状子还是你走之前帮他写的,都两年了……” “啊!您是说分田的现行!”这一下,亦叶完全明白了,她紧拉着分田的手,高兴得跳起来,激动的泪水涌出了眼眶。“太好了,分田!太好了!……走,肖婆婆!分田!咱们找个地儿,去吃一顿饭,好好为分田庆贺一下!” “……菜叶子!”分田没动,用手解开棉衣,从棉衣里面的兜里掏出了一包东西。“钱……给你!” “钱?什么钱?”亦叶接过分田手中的包。那是一条崭新的手绢包着的一摞钱。亦叶数了一下,竟然有二百八十元之多。“……你疯了,分田?”亦叶伸出一只手指,使劲地戳着分田的脑门。“……这么多钱不存银行,放在身上干什么?丢了怎么办?碰到坏人……偷了,抢了,怎么办?肖婆婆!您……怎么能让分田带这么多钱在身上?” “你听见菜叶子的话没有,分田?菜叶子说的……也是存银行!我要帮他存银行,他不肯!这钱……在身上放了有一个多月了。也怪我老叨叨说你上大学没有钱,他就只想给了你……。你知道,菜叶子!分田那时判现行判的是三年,实际在场里住了两年半,减了六个月。这是补的工资,二百四十块;还有别的赔偿费四十块;一共是二百八十块。……你在镇上,月月帮分田存钱。你走了这两年,他一分没存。这二百八十块你要是不收,改天回熊家畈,分牛要是开口,他还能不给……” “凭什么分田挣的钱要给分牛?”亦叶一听肖婆婆这话,马上把那一卷钱塞进了自己的书包。“走,肖婆婆!咱们找个地儿吃顿饭。完了,我给您刻个图章,再到银行把这钱用您的名字存上死期。分田要用钱,只有您同意才能取……” “……菜叶子!外面馆子里的饭菜不合口味不说,又贵又不干净。我带了几瓶菜,你只找个灶,蒸半斤饭就有了。” 啊!亦叶这才发现,分田的脚边放着一个大纸盒子。她一下想起了八年前在药场过的那个这辈子永远也无法忘却的春节!亦叶呆呆地看着那纸盒,老半天没说话,眼眶慢慢地湿润了…… “怎么,菜叶子?这么大的学校,找不着个灶……蒸点饭?” “是找不着,肖婆婆!……这学校……不如咱们镇上方便……。”亦叶心潮起伏地蹲下来,用手摸着那冰凉的纸盒。她能想象纸盒中那久违的大园口玻璃瓶。那瓶中又有带鱼,又有粉蒸肉吗?……老半天,亦叶觉得手被北风吹得麻木了,才慢慢地站起身。“走,肖婆婆!分田!咱们上学校门口的小饭馆中买几碗面,再吃……这瓶中的菜……” 小饭店正好挺冷清的。午饭的时间已经过了,吃晚饭又嫌早。亦叶买了五碗光面,让分田吃两碗,她和肖婆婆分三碗。面汤滚烫滚烫的,吃瓶中的菜也就不觉得凉了。亦叶大口地吃着久违的肖婆婆做的菜。肖婆婆自己吃得少,不住嘴地说着院里和镇上的事。 “肖婆婆,既是分田的现行复审平反了,那咱们院别的阶级敌人们也有不少平反的吧?” “是啊!是啊!差不多都平了!……最开始,是右派,都平了,没剩下。再往前,是历史……。正骨科的神手张是你认得的。妇产科那个送子观音宋医生也是你认得的。连……胡敬修都平了……” “胡敬修?”亦叶不禁暗暗吃惊。胡敬修的父亲胡善人是竹篮镇最大的地主。照酱油汁当年的话说,是咱们镇上的刘文彩…… “……那胡善人那时多亏听了袁铁嘴算的命,让那老大走了。今年春上,那老大……又回了。省里,县里的大干部陪着他回镇上。那老大看了他兄弟,完了点着名要看邹婆婆……。那时五不准,你救回了分田,我说让你想法救邹婆婆,你说救不了,你不记得了吧?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这世道,说变就变……” 亦叶惊得目瞪口呆,把口中的菜咽了就放下了筷子。 “……还有袁拐子……” “啊!”亦叶的身子哆嗦了一下,脸色一下变白了。“肖婆婆!您……怎么不讲了?袁拐子……平反了吗?” “……好像没有全平。前面他当坏分子是四清的事,和文化革命……不相干。野鼠兄弟们好像也没有递状子。但是不管怎么说,死罪……总不该有……” “那总得给野鼠他们家……补一点钱什么的吧?” “钱是没有听说补,但是在文化馆放着的原来袁拐子家的老家具,还有袁铁嘴当年的红木案桌,太师椅,柜子什么的,还给他们家了……” 啊!这世道……真是像肖婆婆说的,说变就变啊!亦叶感慨万千地舒着气。 “……药房的郑师傅,郑育呢,肖婆婆?” “你是说那个回回?也平了!比右派平得晚。他不是右派,是个……什么风……” “胡风!” “是的,是的!还是你的脑子好,是叫个胡风! ……那回回平了就走了,不在咱们镇上了,到一个学校去教学生们唱歌跳舞去了……” “咱们院里……这一下真是平安无事了。” “是啊,是啊!……现在,就只剩下朱学文了……” “啊?”亦叶的心头受了重重的一击,“为什么朱医生的案子……没有平反呢?” “……说是他犯的是……机密……。不过,他的日子过得也顺心得很。县里点着名让胡敬修当院长。胡敬修说了,要是他当只能当副的,正院长要请朱学文当。现在,朱学文是正院长,胡敬修是副院长……” 亦叶的心头这才算稍微轻松一点。 快七点,亦叶把一切事都办妥。把肖婆婆,分田送到新华南路,看着两人上班车,自己才回松园。 . .(未完待续) . . .第二卷《竹篮之恋》简介(12/5/18,801)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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