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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连载之八-拨乱反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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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7-16 11:42:4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老钱 于 2021-8-1 19:29 编辑

《松园旧事》第四部《逝者如斯》连载之八

八  拨乱反正(
.
亦叶走进家门,母亲和柳妈正陪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在饭桌边吃晚饭。那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男子,亦叶觉得从未见过。母亲一看亦叶回来,兴奋得站了起来。
“叶妹,真是太巧了!你怎么会今天有空……回松园?你看看,谁来了?”
那男子放下手中的筷子,站起身,向亦叶伸出手。
“亦叶!……真没想到,……你不但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还上了大学!”
亦叶握住那男子的手,睁大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过老师,是您?……真的是您吗?我简直不敢……”
“哈,哈!不错,亦叶,真不错!没听我的琴,只看我的人还能认出过老师。不枉咱俩……师生一场啊!”
“过老师!过老师!”亦叶用两只手紧握着过刈的右手不放。童年的时候,过老师的手……曾显得多么巨大而神奇啊!而现在,那手……粗糙了许多,也似乎并不比亦叶自己的手大多少……。“过老师,那时候我老觉得您的手…… ”
“叶妹!你快放下书包,陪过老师一起吃点饭吧!”
亦叶这才松开过老师的手,让母亲,过老师和柳妈都重新坐下。
亦叶回家之前,叶慰余正在饭桌边试着和过刈用英语聊天。过刈和姐姐过贞是姑姑和姑父养大的。姑父是个美国人。从四岁到十四岁,过刈在姑父身边说过十年英语。一九四九年姑姑和姑父离开中国,过刈就再没什么机会说英语。一九五七年反右之后,几乎连一个英语词汇都没说过。六十年代初,亦伯梅把过刈请到家中教小亦叶。有一次,叶慰余和过刈聊天,发现过刈的父亲和自己的大哥都是原来文华神学院的教师,竟然还是同一天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的。过刈说起,父母被炸死时他只有三岁,那正好和大女儿抵加同年。叶慰余感慨万千,对过刈油然而生一种怜爱。那之后,叶慰余发现过刈能说一口极流利的英语,一度曾想把过刈推荐给她自己的一个老同学,当时在W市新成立的一所外国语学校当校长。自然,那只是叶慰余的一片好心而已,在事实上却是根本不可能的。过刈是右派,还没摘帽,而且还是自动解除公职的人。而那外语学校,据说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进行殊死搏斗的前哨阵地。不过每次回家吃饭碰上过刈,叶慰余总忍不住用英语和他聊聊天。那时亦叶年幼,每每听到母亲和过老师说起她没法听懂的话,便生气地撅起嘴,用筷子使劲地敲桌子,直到过刈重新说中文为止……
“……I remember, you are so old as my oldestdaughter, arn’t you?”[1]
“Yes, you are right!”[2]
“You didn’t get married at that time,  I mean, in 1966, did you?”[3]
“No, I didn’t! But……。”[4]
过刈看到亦叶走过来,在饭桌边坐下来,便条件反射般地停止了说英语。不料,亦叶笑了。
“Please go on with your English! I don’t want to distirb your conversation. Quite the reverse! I think I can catch everything you say now!”[5]
虽然亦叶的英语说得并不好听,过刈和叶慰余想起亦叶童年时撅着嘴的情形,还是禁不住都欣慰地笑了。
“……今天是个该庆贺的日子!可惜咱们家没有酒……。”叶慰余感慨万千。
柳妈一听叶慰余的感慨,起身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居然找出一瓶红葡萄酒,给过刈和叶慰余各斟了一杯。
“……谢谢您,柳妈!谢谢您,叶教授!……我从小没有父亲、母亲。现在……连姐姐……也不在了。只能……在您跟前说几句知心话……。反右哪一年,我二十二岁。今年正好翻了一倍,我四十四了……”
叶慰余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低下头,老半天说不出话。亦叶看着过老师饱经沧桑的面容和额前的斑斑银丝,心潮起伏。
“……过老师,这可真是太巧了!您……离开松园时……我十三岁。今年正好翻了一番,我……二十六了……”
“啊,亦叶,竟然会这样巧!”过刈举着酒杯的手颤抖起来。
亦叶跑进厨房,取了两只酒杯,给自己,也给柳妈斟了一杯。
“今天……咱们破例吧,柳妈!为了过老师劫后余生,为了我十三年之后得以和过老师重逢,干杯!”
喝了一杯酒,大家的脸都红通通的。叶慰余想起刚才问过刈成家的事。
“……You said,youdon’t get merried till now, or……? ”[6]
“Oh!I wanted to tell you that I have got merriedseveral months ago。But……。”[7]过刈看着叶慰余和亦叶,酸楚地苦笑了一下。
“But what?”[8]亦叶不解地问了一句。
“……But,she is……just aworker,a wholly normal worker……。”[9]
亦叶的心头突然间燃起了一股熊熊怒火,一股完全无名的熊熊怒火。她放下手中的酒杯,原来已经红红的脸涨得更红了,声调在不知不觉地高昂,语气在不知不觉地尖刻。
“……She is just a worker?Awholly normal worker?Good!Very good!But what were you yourself? You think you should be a wholly special one?You have forgotten,that ……you have been nothing in a long time!Even not a wholly small normal one!”[10]
“叶妹!你……怎么这样对过老师说话?柳妈不给你酒杯是对的。”叶慰余忍不住说了小女儿一句。
“是啊,是啊,这孩子……越长大越不如小时候懂事了!”柳妈一把把亦叶的酒杯拿过来,放在自己跟前。“她过老师,童言无忌,您……快多吃菜!”
“……对不起,过老师!我……不该这么说!”亦叶低下头,呆呆地看着桌上的菜,耳边响着让自己不由自主激动的那个词,“A wholly normalworker!”
“不,亦叶!”过刈放下酒杯,看着亦叶。“是我自己不该那样说!你……批评得完全正确的。在一个漫长的岁月里,我确确实实连一个最渺小、最普通的人都不是。我应该永远记住、牢牢地记住,我……曾经根本就不是人!我的妻子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但她愿意把她的一切奉献给我,从而使我……能有一个家……。我……应该知足,应该感激她才对……”
“吃菜!她过老师!您快吃菜!”柳妈赶紧张罗着为过刈搛菜……。
叶慰余晚上有事,吃过饭就和过刈告辞上医院去了。亦叶想和过老师多说说话,但过刈喝完茶也站起身。
“……过老师,您今晚也有演出吗?”
“哎!”过刈苦笑了。“我能有什么演出呀?是我的一帮学生演出。我去看着,他们踏实一点……”
“什么节目?给我一张票,让我也去看看吧!”
“你想去……也行!”过刈掏出几张票,选出其中位置最前的,递给亦叶一张。“……不过,很可能你没什么兴趣。……歌颂舍己救人的英雄那一类的……,挺primitiv[11]的……”
一听是歌颂英雄一类,亦叶的兴趣减少了一半。
“……您自己……干嘛不拉琴呀,过老师?”
看着亦叶失望的神色,过刈想起亦叶第一次听他拉琴,睁大眼,胸脯上下起伏,惊异得说不出话的情景,眼眶慢慢湿润了。
“……好吧,亦叶!为了你,我……今晚自己拉琴!但现在……咱们……得走了。”
一路上,过刈不让亦叶说话,他讲着他自己的故事。
这十三年,过刈虽然不幸,但在不幸的人中算是幸运的。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扫四旧,也就是过刈离开松园的时候,过刈和姐姐过贞住的街道发现过刈没有公职,属于社会闲散人员,开始调查过刈。一调查,发现过刈居然是一名还根本没有摘帽的右派分子,便准备把过刈当重点对象来批斗。姐姐过贞一看着运动来势凶猛,确实有点史无前例的味道,没什么好办法。只能让过刈带点钱,连夜逃出W市,到过家唯一的一个亲戚,过刈远房的一位堂兄家避难。那堂兄在离W市二百余里的一个小山区当兽医,整天走村串户地骟猪,骟马,没个固定的住处。堂兄的女人早死,一个独生儿子在W市过贞跟前上学,全靠过贞照顾。过刈跟着堂兄今天这个村,明天那个村,倒没人调查他是何人。这样过了差不多两年,堂兄所在的那整个县突然变成了E省的小三线,成立了著名E省化工三线指挥部。指挥长是E省原化工厅的一个副厅长。副厅长的儿子从五岁起一直跟过刈学琴,初中毕业后跟着父亲到了小三线,是指挥部下属文艺宣传队的队长。有一次,文艺宣传队到村里慰问贫下中农,过刈正跟着堂兄在那个村骟猪。学生见到过刈欣喜万分。这样,过刈作为临时工进了小三线化工区的文艺宣传队,一直在那里呆到一九七八年夏天……
一九七八年春天,姐姐过贞听说右派分子都可以申请摘帽,便亲自写信到Z音乐学院去询问。一年之后,所有当时和过刈同时划的右派,不管是当时是老师,还是是学生,统统“改正”了。唯独过刈没收到任何“改正”的通知。过贞只好请假,陪着弟弟亲自上B市。姐弟俩上上下下问了十多天,查了十多天,才算把问题搞明白。原来,过刈当年的“右派”是在“名额”不够的情况下“补划”的。“补划”的时候,系里通知了院里;院里批了下来。过刈就作为“右派”下放了。但后来院里公布名单时要加上“右派”们的“反动言行”。却未发现过刈任何“反动言行”。院里让系里“补报”过刈的“反动言行”,系里却没法“补报”。院里就把过刈的材料拿出来,放在一边,过后却忘了……。这样1979年复审,自然也就无法找到过刈的材料。因为过刈的档案中……什么也没有。
换句话说,过刈……根本就没有正式被划成“右派”!
院领导再三诚恳地向过刈道歉,让过刈原谅领导们当年工作中的疏忽。鉴于过刈……根本就不是右派,当然也就不存在任何“改正”或“平反”的问题。院里决定补授过刈副教授职称,补发过刈二十二年工资。由于过刈这二十二年长期离开音乐教学岗位,已无法担任小提琴专业的教师。院里反复研究,决定让过刈担任院图书馆咨询部的负责人……
院领导道歉的过程中,过刈一言未发。姐姐过贞在一旁却怒不可遏。
“……你们这帮草菅人命的混账王八蛋!老天爷……不会让你们得好死的……”
满脸泪水的过贞,颤抖着双手,把院领导放着热茶的办公桌掀翻,自己也晕倒在地。过刈的这个为了弟弟一辈子独身未嫁的苦命的姐姐,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
过刈把昏迷不醒的姐姐护送回W市,在医院陪了姐姐三个月。
W市日报社上上下下的人都被过贞姐弟俩的不幸遭遇深深地震惊。领导专门从印刷厂抽调一名女工,全日在医院陪伴过贞,直到过贞逝世……
姐姐去世了,过刈完全彻底地失去了再活下去的勇气。要不是那女工紧抱着他,他几乎在姐姐灵前把琴烧了。过刈躺在床上不吃不喝。那女工又开始照顾过刈。女工不懂音乐,不懂小提琴,只是心疼过刈,只是从自己的本能觉得过刈过贞姐弟俩都是好人……
女工陪着过刈流了好多泪,却找不出好招。只能一个个地把过刈的学生请到床前,劝慰他,让他鼓起活下去的勇气。学生们央求过老师振作起来,重新拉琴、教琴,不为别的,只为音乐,人类生存的这片狭小空间中一片难得的精神乐园,多发一分光和热,多耕耘、多播下几粒良种……
就这样,过刈重新站了起来。他用姐姐留给他的储蓄和自己二十二年补发的工资,办了一所星海爱乐学校,自任校长,并聘用了一大批流落在W市的音乐人才。几个月后,过刈和那个比他年幼十六岁的女工结婚了……
听完了过老师的故事,亦叶眼泪汪汪,完全喘不上气了。
“……亦叶,”过刈轻轻地拍着亦叶的后背。“要不要我陪你……上医院?”
“不用,过老师,不用!”亦叶哽咽着,一边用手绢擦眼,一边掏出舒喘宁气雾剂。“我要是……您的姐姐,我也没法活!这世道……怎么会这样?这二十二年……您本来可以……做多少事啊?老天爷……怎么这样不长眼啊?”
过刈低着头,沉默着,老半天才开口。
“……亦叶!刚才吃饭的时候你说,我当年离开松园你……十三岁;今年,你……二十六了。这十多年,你自己的生活道路也不平坦。在竹篮镇那个劳改农场你居然呆了八年……”
“一定是我妈刚才跟您说的吧,过老师?……其实在竹篮镇,我在一家小医院里当护士,工作不累……”
“不,亦叶,不是你妈告诉我的。我这个爱乐学校的副校长是原来S音乐学院作曲指挥系的毕业生,叫郑育。你的事……是他告诉我的……”
“啊,郑师傅!”亦叶又吃惊、又高兴,不禁叫了一声。
“……说起来,郑育比我……还不幸,亦叶!郑育和我同年生,可是反胡风比反右早,他那时大学没毕业。现在平反,既没法补工资,也没法安排工作。连音乐学院的毕业证都不给发,只算是肄业。可他,性情总是那么安详、平和……”
“郑师傅,郑师傅!”亦叶感慨万千地叹着气。
“行了,亦叶!我……得进去了。里面空气不好,你稍微晚一点再进去。这节目……没多少人看。现在的观众对舍己救人……没什么兴趣。而且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剧团,是我们爱乐学校和一家军工厂的文艺宣传队合排的。只算是给学生一个练习的机会……。不过曲子挺悦耳的,是郑育写的,也是他配器、指挥的……。从纯音乐的角度看,相当完美,是我们学校的保留节目。……只是铜管太少,好的号手借不到。……希望中间的那一段小提琴独奏你会喜欢。今晚我自己拉,让你十三年后重听我的琴……”
亦叶一路迷迷糊糊地听着过刈的故事,根本没搞明白,这场演出究竟在什么地方。和过刈分手之后,亦叶才大吃一惊地发现,原来演出的地点竟是她久违了的那个W部队空军后勤部礼堂。
十年前,比这略早的时候,亦叶穿着姐姐那件让她心惊肉跳的天蓝色呢大衣和身着绿军装的方小慧并肩坐在台下,看过一次《草原英雄小姐妹》。那个难忘的夜晚,在那个阴沉沉的时代里,曾给初涉人世的小亦叶,带来过多么巨大的生存勇气啊!整整十年了,花开花落,星移斗转。亦叶竟然再也没有来过这个离松园其实只有咫尺之遥的地方……
走进礼堂,亦叶看到,如同过老师所说,并没有多少观众。倒是对过的9876厂的礼堂因为正放映印度电影《流浪者》而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掏出票,亦叶更吃惊地发现,那票……,竟然和十年前一样,也是第六排最右侧的那个座位!亦叶呆呆地看着那座位,却没有坐下。十年了,这个座位上,坐过多少人啊!却竟然……一点变化也没有。人自己造的东西……有时候真比人本身还结实。难怪聪明的古人要感叹物是人非事事休的!
……老半天,亦叶下决心坐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别的观众手中都拿着一份薄薄的,油印的剧情简介,便站起身,走到门口也拿了一份。回座位坐稳了,亦叶把那份剧情简介打开。啊!原来这是一场舞剧加有配乐的诗朗诵。剧名叫做《九重天上洁之魂》!剧中歌颂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某大型棉纺厂一位普通的工人干部,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李洁,短暂而光辉的一生……
亦叶觉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在那一个瞬间同时停止了;全身的血液凝固了;双眼在泪光中朦胧了;自己的整个躯体化作了一座石雕……
也就在那同一个瞬间,灯光渐渐暗下,幕布徐徐打开,如泣如诉的乐声响起来了……
李洁牺牲之后,9876工厂的正厂长调走,原来小三线分厂建设的指挥长,那位多年来曾抓住每一个时机培养过李洁,最后被李洁用生命救护的副厂长升任为正厂长。正厂长一上任便指示党委宣传部,整理李洁的事迹,同时立即通知省市军内的重要报刊。而在过去,这位主管生产的厂长对宣传部门本是一向毫无兴趣的。不幸的是,时代已经变了,人们对舍己救人一类的英雄事迹不再激动万分,也不怎么太愿意花笔墨、花时间去歌颂。一直到一九七八年底,一篇由E省日报记者和解放军报通讯员合写的通讯《九重山上洁之魂》才迟迟见报。而且见报之后并没有引起大的反响。没有任何记者上厂里来采访;没有任何首长到李家去慰问。厂里那些平素不言不语、一老一实做事的工人们难过、伤心极了。当年在“拉练”途中被李洁用鲜血和生命救护下来的两名青工,如今入了党,当上了车间副主任。他们一想起李洁,就禁不住潸然泪下。
厂里工人、干部对李洁的、发自内心的真挚怀念,深深打动了那位正厂长。他放下办公桌边千头万绪的工作,亲自跑到竹篮镇,找了一趟W部队文工团。希望他们能像当年演《暴风雨中的雄鹰》一样,再排一出《九重山上洁之魂》,歌颂李洁。文工团的领导告诉正厂长。排这类歌颂英雄的节目必须经过政治部文化部的批准。正厂长只得又专程前往政治部文化部。文化部的负责人不是别人,正是孟莎莎的那位舅妈,王俊兰。王俊兰指示正厂长,先送交一份李洁的事迹上来,文化部研究讨论之后再决定。
正厂长把李洁的事迹送交上去之后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一转眼就是一九七九年的春天了。李洁牺牲已经整整一周年了。正厂长只得再次亲自去一趟文化部。
王俊兰把正厂长送交上来的李洁的事迹退还给他。
“……文化部领导经研究、讨论,认为你们厂报上来的这个……,”王俊兰又仔细地看了一眼那材料,“李洁的事迹……不适合由文工团编成节目来宣传。……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四人帮粉碎了,全国人民,全军上下正在进行新的长征……。根据中央精神,现在宣传工作的重点应该放在那些……不屈不挠、英勇顽强地和四人帮作殊死斗争的英雄上。应该歌颂那些身陷逆境却能和党同心同德,站在毛主席的正确路线一边,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身上……。 至于那个……,” 王俊兰响亮地咳嗽了一声,“李洁,据调查,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并未受到任何冲击和迫害,一直是你们厂革委会中三结合的代表。他……是不是参加过派性斗争,属不属于……三种人,该不该向党和人民讲清楚,还难讲……”
“闭嘴!”
随着啪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9876厂的厂长在王俊兰的办公桌上重重地啪了一下。厂长捏紧拳头,园睁双目,站在王俊兰的面前。王俊兰被厂长的愤怒的模样吓懵了,桌上的茶杯倒了,茶水流地满桌都是,王俊兰却不敢去扶。
厂长的胸脯上下起伏着,他伸出手,手指直指王俊兰的鼻尖。
“……和四人帮作斗争?说得好极了!太好了!四人帮横行霸道的时候,你和你的丈夫都在干什么?你们自己为什么没有英勇顽强、不屈不挠地和四人帮作斗争?你和你的丈夫担任的是我军的高级职务。而李洁,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党员、平平凡凡的工人。……你们不反省自己在四人帮时代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却要求别人英勇顽强、不屈不挠地作斗争。你要是敢到9876厂去说你刚才说的那些混帐话,工人们的吐沫和耳光会击碎你、淹没你!李洁是9876厂一万一千名工人的良心和骄傲!是八亿中国人民的优秀代表!也是每时每刻都在自己最平凡的工作岗位上,英勇顽强、不屈不挠地和四人帮作斗争的真正的英雄!假如你和你的丈夫,假如中国所有那些窃居高位的,大大小小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们;假如中国五千万共产党员们,都能像李洁同志那样正派、无私;那样光明、磊落,中国的大地上……根本就不会出现这场浩劫!……李洁同志的事迹,文化部批准要演;文化部不批准,咱们厂自己也要演!只要我活着,李洁的节目,演定了!”
说完,厂长扭头走出了王俊兰的办公室,并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9876厂厂长怒斥王俊兰的场景,一共只有三个人目睹了。但几天之后,这故事却传遍了文化部,传遍了军区大院,当然也传到竹篮镇的文工团。当年曾和方小慧一起到9876厂去采访过李洁的编导,想起了那个自然、质朴的普通工人,想到他竟然在革命终于结束了的年代会真的为了舍己救人而英勇牺牲了,禁不住感慨万千。江铁生、李又华、刘海娃也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方小慧当年主演的、轰动一时的《暴风雨中的雄鹰》。如今,方小慧已名扬天外,而他曾用全部身心歌颂过的那只雄鹰……却陨落了。大家唏嘘不已……
9876厂的厂长回厂之后,立即指示党委宣传部,团委宣传部和工会,一定要想法把李洁的事迹搬上舞台。
然而,那却是一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事。
一九七八年的春天,工厂恢复了对工人的文化考核。所有和美美同年进厂的子弟中学当年六九届初中生,全都得参加夜校,而且必须考过初中毕业文凭才能晋升,否则,一律转岗位变熟练工。全厂的青工都在争分夺秒秒地利用业余时间上课学习。厂里的那支文艺宣传队已经处在名存实亡的状态。党委、团委和工会召集原宣传队的骨干们开会,大家谁也想不出好招。美美一想起李洁就难过得双泪长流。最后,她自告奋勇地接下了编排这个节目的艰巨任务。
美美先到离9876厂最近的区文化馆去了一趟。从一九七三年文化馆恢复活动之后,美美就认识舞蹈班的老师。老师对美美很好,建议美美排一出舞剧,因为李洁短暂而光辉的一生十分平凡,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要编成话剧或歌剧极难吸引观众。老师答应为美美设计动作。但演的是李洁,主角只能是男的。而整个9876厂就找不出一位能像美美那样独舞的男演员。此外,老师自己不是学作曲的,她让美美在附近大一点的单位问问,能不能想法借到专业作曲和独舞的男演员。9876厂附近的大单位倒是极多,可是美美却一个也不认识。怎么办呢?美美想起了童年,想起了小学时代她和亦叶都十分崇拜的那位能歌善舞,几乎无所不会的音乐老师。美美专门回了一趟江夏医学院的附小。附小的老师告诉美美,那位音乐老师本是归国华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里通外国的特务,伤透了心。不久前,W市成立了一所爱乐学校,她去应聘,马上考上了。美美只得又风尘仆仆地去找那所新成立的爱乐学校。校长过刈起初并不大同意搞歌颂舍己救人的英雄这一类已经完全过时了的节目来教学。但美美满怀深情,几乎泣不成声地述说却深深地打动了原江夏医学院附小的那位音乐老师,打动了郑育,甚至打动了过刈。最后,学校决定,由郑育作曲并指挥乐队;音乐老师做舞蹈的编排并出面借男独舞演员;美美则带着9876厂宣传队的队员参加演出。剧名根据当时报上的长篇通讯的名字定为《九重天上洁之魂》。
排练结束之后,从五月一日起,这一完全民间自发的剧组在9876厂正厂长亲自带队之下在W市军工二十九个厂巡回演出了半年。这个节目经过过刈的认可作为爱乐学校教学保留节目。
十二月六日那个星期四的晚上,亦叶在空后礼堂看到的那一场,是《洁之魂》剧组元旦之前最后的一场演出……
……如泣如诉的乐声,缓缓地从亦叶的耳边流淌。亦叶睁大朦胧的泪眼,注视着台上。台上翩翩起舞的是美美。美美扮演的是剧中被李洁深深爱着,也深深爱着李洁的一位身患重病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是国民党残渣余孽的狗崽子;李洁却告诉她,家庭出身不能选择,革命道路可以选择……。那个女孩子……连W市的户口都没有,李洁却鼓励她努力学习,鼓励她顽强地生存下去……。乐池中传来欢快、甜美的小提琴声,那是过老师那双神奇的手创造的,亦叶从童年时代就无比熟悉的琴声。那琴声如梦幻、如憧憬、如涓涓溪流静静地贴着地面流淌、如起伏的崇山峻岭屹立在万里云霄之中……
台上的美美,手持红、白两张醒目的纸片,在旋转、在飞跃,在欢快、奔放地向着美好的未来呼唤。那张白色的纸片,是那个病孩子刚刚收到的大学入学通知书。那张红色的纸片,是她要和李洁终身相伴的结婚证书……
回肠荡气的乐声中传来一阵阵深情的歌声……
“……啊!洁之魂,你可知?
啊!洁之魂,你可知……。”
亦叶泪流满面,她睁着眼,却什么也无法看到……
终于,她用手捂着脸,冲出了礼堂,向对面的工厂跑去……


     [1] “我记得,你和我的大女儿一般大,不是吗?”

     [2] “是的,您记得的是对的!”

     [3] “……你那时,我是说1966年的时候,还没结婚,不是吗?”

     [4] “没有,那时我是没结婚!但是……。”

     [5] “请接着讲英语吧我可没想打扰你们的谈话。正好相反,你们谈的,我全能听明白!”


     [6] “……你是说,你一直到现在没成家,还是……?”

     [7] “啊!我正想告诉您,我几个月之前刚刚结婚了。

     [8] “您说不过什么?”

     [9] “……不过,她……只是个工人,一个完完全全普通的工人……。”

     [10] “……她只是一个工人?一个完全普通的工人?说得好!好极了!但你是什么?你以为你是一个特殊的人?你忘了,在一个漫长的岁月里,你……什么也不是!甚至连一个最渺小的普通人都不是!”

     [11] 简单的。


.(未完待续)
.
.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12/5/18,917)
.第二《竹篮之恋》简介(12/5/18,801)
.第三卷《此情绵绵》简介    (12/5/18,2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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