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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连载之十,此生此夜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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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8-15 08:49: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老钱 于 2021-9-11 05:19 编辑

《松园旧事》第四部《逝者如斯》连载之十


十 此生此夜(下)


.

文化革命前,松园门口有个电话传呼站,松园的六栋楼各有一个分机。文化革命中,电话被彻底砸烂没再装。莎莎一个人住松园时,舅妈本来说好,找人从“警司”接一条军线过来。但舅舅说了一句要注意影响,就没装成。也因为这样,莎莎可以随时收到吴向芬或方小慧从大街上打来的传呼电话,却没法打电话到松园。亦伯梅嘱莎莎让小慧上医院,莎莎只能再回松园一趟。同样也是为了注意影响,莎莎没敢给舅妈打电话要车。


等莎莎好容易赶回松园,方小慧却不知去向。


方小慧凌晨三点上床,七点半就醒了。松园的房子隔音好,关上门,安静极了。可是方小慧还是醒了,不是朦朦胧胧地醒,而是一睁眼就彻底地醒了。这一夜,无论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亦叶的影子一直固执地在他视野里晃动。……今天一定得去看叶妹,这是……今天全天的战略任务!洗完脸下楼,吃了一碗母亲为他买的三鲜米粉,方小慧上路了……


W大,方小慧十分熟悉。童年和整个青少年时代在戏校上学时,方小慧常去W大。穿过斋舍前那条美丽的樱花道,再沿着山后的小路能直抵湖滨。湖边有属于各个不同大学的天然游泳池,全部是免费的。湖边还有著名的航海俱乐部。每年夏秋之际,中国国内的水上比赛项目,几乎全在这个湖上举行。如果有游玩的兴致,还可以着一叶扁舟,直抵对岸湖面距离约六公里的D 湖风景区……。不过,光阴荏苒,岁月悠悠,如今的W大对方小慧来说,也是久违了。算起来,最后一次来W大,还是十二年前,说到底,还是和小叶妹有关!


……那时为救亦叶负伤,伤愈出院后却不得不和亦叶分手。回到青年京剧团,方小慧过了一段极难受的日子,简直不知怎么才能度过这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时光。他唯一能做的事,除了在练功房中疯狂地动身子之外,就是出外跑步。他曾从宿舍出发,一口气穿过整个W大跑到湖边。游完两千米再跑步回团……


W大的学风一向以笃实、稳健著称。老师和学生们都像太阳系的那几大行星一样,彼此在各自的轨道中运行,有条不紊、不受干扰、不易激动。文化革命派性斗争的那几年,W市的学生运动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光是在整个中国大地上扬了名的,便有新华工;新湖大;新水院;甚至新武测和新华师……。却唯独没人听说过新W大。……不过W大的那些学生们虽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者居多,但不鸣则已,一鸣也着实惊人。就在方小慧为救亦叶负伤的那前后,W大的学生中居然涌现出了三位为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英勇献身的造反派烈士。W大的革命师生员工们为三位烈士们大兴土木,在风景如画的珞珈山麓修建了陵墓,还竖起了一座颇为壮观的纪念碑。那纪念碑比当年与国民党据说是独裁的那个政权作斗争而牺牲的“六·一惨案”烈士的纪念碑还雄伟、壮观。那在文化大革命中中国大地上的大学校园里岂止只是史无前例,简直有点惊天地、泣鬼神了……。只可惜好景不长,大概也就是两年之后吧!方小慧无比欣慰地听说,那三位“烈士”为之奋斗并献身的,竟不幸根本不是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那从反面证明,方小慧参加的“三字兵”倒是在真正为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战斗!那座陵墓和纪念碑怎么办呢?当然只能彻底砸烂。好在砸烂比修建简单、容易,也快得多,顷刻间,灰飞烟灭!“烈士”们的肉体凡身,默默无闻地化作了珞珈山上的沃土。那几个无处可归的冤魂呢?只能在W大的上空随风飘荡……


其实,已经修建了的东西,何必要砸烂呢?它们代表的,毕竟是真实的历史。人类社会之所以会……波浪式地发展;螺旋式地上升,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政治家们的文过饰非。他们在书写历史时,总是掩盖阴暗面,抹去自己走过的弯路。殊不知,对子孙后代们来说,恰恰是这些阴暗面,这些弯路,最重要,最有借鉴意义……


很快,方小慧走到宣传橱窗所在的三岔路口。问了一下路,方小慧找到了图书馆学系的女生宿舍……。亦叶住在三楼,但方小慧没有必要上去了,门口值班的经济系的人告诉他,图书馆学系没有人,大家都出去过团日去了。方小慧有几分沮丧,但还不十分失望。施洋烈士墓在小洪山的南面。童年、青少年时代,方小慧去过多次,甚至还在那儿演唱过歌颂施洋烈士的歌和戏……。但到了施洋烈士墓,墓前却空无一人。方小慧在北风呼啸中伫立良久,无计可施,只得再回W大。然而,图书馆学系的寝室仍是空空如也。经济系的同学说,图书馆学系的同学参观完了施洋烈士墓 还要去远在北岸的二·七纪念馆,总之,今天一天不会回来……


这一下,方小慧彻底绝望了。昨天一天,本来极累。晚上胃出血,只睡了不到五个小时。这一上午徒劳地奔走……。晚上和尤俊达、周全约好的是上地质学院;而明天,就要走了!假如今天见不到叶妹,何年何月能再相逢,谁也不知道。而如果还想再给叶妹庆贺一次生日……今生今世恐怕都不可能了!方小慧轻轻摸着书包里给亦叶买的东西,只觉得两腿沉重得抬不起来……


不知不觉之间,方小慧发现自己正站在陆军总医院的门口。……母亲说了,亦伯……就在总医院里住院,莎莎整天都在亦伯的跟前。到亦伯那儿坐一会儿吧!说不定……亦伯会谈起……叶妹……


亦伯梅正午睡,小慧走进病室,他睁开眼。


“啊,亦伯!我……把您给吵醒了……”


“啊,是小慧?不碍事!我本来也该起来了。……怎么样?你的胃……检查了一下?”


“啊!您是说我的胃……,”小慧明白,莎莎已经全告诉亦伯了。“……没事,一点事也没有!”


“不要大意,小慧!你的脸色……不好。要是……血红蛋白低,赶快补点铁……。以后犯胃疼、胃出血,在没上医院检查、确诊之前,千万不要自作主张,喝什么冰牛奶之类的……”


“我记住了,亦伯!”方小慧在亦伯梅的床边坐下来,看到亦伯梅的床头柜上放着两个他万分熟悉的练习本。那上面没贴花花绿绿的狗狗猫猫;贴的是《草原英雄小姐妹》和《智取威虎山》的剧照……。“亦伯,这……,这是……叶妹的小本吧?”


“是的!这是叶妹以前听她妈讲大课,讲《血细胞形态学》记的笔记……。她是拿来给莎莎看的。我让莎莎主要看新出的书。叶妹这些笔记……是好多年前记的。那时文化大革命,对国外的发展动向知道得少……”


啊,叶妹,我的……叶妹!方小慧摸着亦叶的那两个小本,手……颤抖起来。


“……亦伯!您知道!我……有好多年……没见到叶妹了。……其实,我……挺想她的。可是她……,她……,她……一定还……”


在叶妹的父亲,这个也同样看着自己长大的,可亲可敬的长辈面前,方小慧觉得……简直无法控制自己。他低下头,尽量不让亦伯梅看到他已经溢出的泪水。


“哎,小慧!”亦伯梅沉默了片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童年时代,小叶妹从未在家中做过作业。亦家孩子多,父母两人又都要看书。人一多,书桌和椅子都不够。小女儿每天不是在学校做完作业再回,就是回家之后再下楼,上方家哥哥的桌上去看书……。方家的这个小慧哥哥喜欢她,她也喜欢方家的这个小慧哥哥。做父亲,且又特别怜爱小女儿的亦伯梅,哪能不知道呢?只可惜……人生在世一辈子,不如愿之事七、八;如愿之事不过二、三啊!更何况小女儿身体之差,生命之脆弱,他这个当父亲的,比旁人更清楚。都说是吴向芬势利,看不上叶妹。作为一个明智的父亲,亦伯梅却一点也不责怪吴向芬。自己的儿子……要是也找一个身体像小女儿这样的媳妇,自己不也得三思么?


“……算了,小慧!你……选择莎莎……是明智的。莎莎爱你;你也爱她!……莎莎是学医的,能照顾你的胃病。她在文工团工作过,也了解舞台上的生涯……。你俩……称得上是珠联璧合了……。……叶妹……,她的身体……太差太差了!她这辈子……恐怕……还是一个人呆着好……”


方小慧抬起头,看着亦伯梅。亦伯梅是个睿智、豁达、大度的人。在松园、在医学院、在他呆过的所有地方,甚至就是在他自己住在医院当病人的时候,他永远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是,现在,谈起小女儿的身体,亦伯梅的脸上堆满了悲戚、伤感和无奈。让方小慧的心一阵阵地紧缩。


“……亦伯,您是说,叶妹这些年了,身体……一点也没好吗?”


“……夏天看着她,没怎么发病。可是这北风一吹,就不行!……说实话,读书,我和她妈、她哥、她姐……都不为她操心,她的脑子……够了。但是她那个身体……就跟纸糊的似的。……今天上午,她一来,我就觉得不对。一摸她的额头,滚烫滚烫的,正发着高烧……”


“您说什么,亦伯?”方小慧简直觉得耳边响起了一阵惊雷。“您说叶妹……今天上午……上您这儿来过?”


“是啊!她上学校卫生科……看病,只开了退热镇痛的药。我让她加吃了抗菌素……。我跟她说了,让她快回去睡觉,要卧床休息,多饮水……”


“您……让她回哪儿休息去了?她是几点离开您这儿的?”


方小慧几乎失声叫了起来。


“我让她……回学校寝室去休息,”亦伯梅虽然不明白小慧为什么突然间会为叶妹生病的事这样激动,但还是仔细地回忆了一下。“……她大概是十一点到十一点十分之间离开我这儿的……”


“如果她是十一点左右离开您这儿的,那她绝不可能回学校了!一个小时之前,我刚去过她的寝室,一个人都没有。她们系……今天不上课,过团日……。”方小慧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泪水不停地往外涌着。“……说实话吧,亦伯!我今天……是专门来看叶妹的!我只想……把叶妹当作我的亲妹妹,没……别的想法。只想……,只想见见她……,给她过个……生日……。……我包里装的……都是给叶妹买的……她爱吃的……”


亦伯梅被方小慧的泪水,特别被方小慧提起的,连他这个父亲都忘却了的,亦叶的生日,深深地打动了。


“……难得,你还记着叶妹的生日……。不过,……别难过,小慧!你……从小到大对叶妹好,她……没有忘记。她也……一直想念着你,把你当作自己的亲哥哥……。她现在……对莎莎也像对自己的亲人一样……。叶妹要是没回学校,一定是回松园了!你现在回去,还能见到她……”


方小慧走出陆军总医院,毫无目标地在街上漫步。


……却原来,叶妹……是病了!为什么我没想到她的身体呢?这该死的冬天,这可诅咒的北风!……而回松园,又怎么可能见得到叶妹,和叶妹谈得成话呢?有母亲、有莎莎、叶妹怎么会理我?何况她还发着烧,何况她……连李洁都失去了!啊,叶妹,我心爱的叶妹!


北风呼啸着,方小慧却不觉得冷。他取下棉帽子,让凛冽的寒风迎面刮着自己的额头,双颊和鼻尖……


一抬头,方小慧发现,自己竟走到了洪山公园。


五年,已经整整五年了!这公园……一点变化都没有。畅通无阻、无人守卫的大门,斜斜的山坡;顶上那曾烹调过“两人不分离”的素食馆;更有那高耸入云的唐塔……。唯一变了的……是自己。啊,“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一切罪孽,一切一切的罪孽……都是自己亲手铸下的,能怨谁呢?啊,叶妹,我心爱的叶妹!你何必还要……施什么毒计来报复我呢?活在人世上,我其实哪一天没承受老天爷的报复?……那时,你才不过二十一岁,说起话来,却那样伤感。


“小慧哥!……我这辈子……能活到今天已经不错了。要说登高,今天就是登高了。他年和今天,在我……不会有什么差别。”


不,叶妹!苍天在上,苍天是最公正的!今天……你不是已经登高了吗?来年……你会登得更高、更高。只是你,我心爱的叶妹! 你怎样才能知道我这一片至诚的祝福呢?我宁肯、宁肯老天爷……夺去我所有的一切,也不愿意你……失去李洁呀!可是……你能相信吗?……那一天,带你出来玩,本是欢欢喜喜的。可是你……说的话却像饱经风霜的老人……


“小慧哥!这两句诗,我是为你写的。……不过,我让你他年登高时想想唐塔,不是让你……记住我。假如生活中有更值得你留恋、珍惜的东西,你尽管忘掉我。我不会责怪你,也没有任何资格约束你……”


不,叶妹,我心爱的叶妹!这个世上……怎么还会有、又怎么还能有,比你更值得我留恋、更值得我珍惜的东西呢?只是,我……早已失去了留恋你、珍惜你的资格。我自己酿的苦酒……只能我自斟自酌了……


透过朦胧的泪眼,方小慧看着那巍峨壮观的唐塔。啊,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既是命中注定……我见不到人,那就……睹一睹物吧!方小慧脱掉军大衣,钻进塔身。感谢这天寒地冻的腊月时光,塔中并无任何游人。方小慧踏着半米高的石阶,一步一步地登上了塔顶。光线已经十分昏暗了,但四周的几个塔洞透着亮,让方小慧还能依稀辨别塔顶上的东西。……一切都没有变,一切……都和五年前……完全一样!连那一块大石头……都还在老地方。……那天,叶妹上了塔顶就喘不上气了,说她要死了。我抱着她……就坐在这块石头上,拍着她的背,才让她……缓过气来……


方小慧呆呆地看了看那石头,在地上找了一个干净的地方,放下书包和军大衣,然后弯下腰,摸了摸那石头和那石头后面的那面墙,当年他刻诗的地方!是的,一切……都没有变!那首诗仍然一字不漏,端端正正地呆在墙上。


“九派中流屹雄身,

冷眼百代观古今。

他年若有登高处,

遥寄唐塔赋冰心。“


啊,叶妹,我心爱的叶妹!你后面这两句……写得多么好哇!你有那样凡人莫及的智慧,你那时就预感到,我们……会有今天这样一个……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他年”吗?


啊,叶妹!我……对着苍天为你……祝福,你能听见吗?


……方小慧觉得天旋地转,胃中倒海翻江般地难受。他捂着胸口,跪倒在石头旁边,嘴中涌出一股暗紫色的液体。方小慧无力地靠在那块大石头上,闭上了眼……


……拥挤的车厢中,空书包被挤压得扁扁的。摸着书包,亦叶真是悲从中来,泪水再一次涌了出来……。现在,我真的是一无所有了,连洁的骨灰都随风飘去了!爷爷……凭什么要把洁子哥……带走?那时……我多么蠢呀,干嘛要把洁……存到那么远的玉泉山呀?我那时……干嘛不买一只书包……把洁带回竹篮镇呀?带回竹篮镇,至少可以交给肖婆婆和分田。她们……不会害怕我心善的洁子哥……。都说能进玉泉山的革命公墓光荣,只有……烈士才能进。可我要那个烈士称号……有什么用?我宁可洁子活着,哪怕他是……石山农场的反革命,是历史、是现行都行!……现在,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太晚、太晚了!我……压根儿不应该认识小慧哥,不该那样自作多情、想入非非地去爱他!……那时和小慧哥在一起,小慧哥有事没事,总要提到李洁;提到李洁……总要警告我;总要生我的气。


“叶妹,我挺难过的。你认识李洁那么久了,你们之间有那样深的友谊了,为什么你从未告诉过我?”


是的,小慧哥!我认识李洁是很久了,我们之间是有很深的友谊。可是这一切又有什么值得告诉你,又有什么值得对你隐瞒的呢?正是为了你,我才错过了我和李洁之间……早该出现的那些宝贵的瞬间呀!我和李洁……就像他的名字,就像他的一切,桃李芬芳,纯洁无瑕!


“听我说,叶妹!咱俩……,咱俩和好吧。别跟李洁好。你并不了解他;他也并不了解你!”


啊,不!小慧哥,你错了!人和人之间的了解……有时需要一辈子;有时……却只需要一个瞬间。李洁了解我;我也了解他;绝不下于你我之间的了解!只可惜……,只可惜是我自己辜负了这份难得的了解,只落得如今这……寻寻觅觅!父亲当年教我的那些古诗……说的多好,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和小慧哥分手的时候,他那么担心……,担心我会和李洁好。


“……我走之后,你……不能……和别的男的好,特别是……那个李洁!你……得答应我,叶妹!让我……安安心心地走。你……听见了了吗?”


可是李洁……,他和小慧哥多不一样啊!


“亦叶, 我再跟你说另一句实话吧!……你那个小慧哥……,还一直爱着你……”


啊,洁,我的好丈夫!你干嘛要对我说这一句毫无用处的实话呀?他……爱不爱着我都一样,我本当……属于你,也只能属于你呀……


汽车猛然间剧烈地震动了一下,那感觉就像车……要翻了一样!满车的乘客都发出了惊叫,亦叶从沉思中清醒。


W市是一个空气湿度极高的城市。像这样的寒冬腊月,即使天不下雪,马路上也总有一层薄薄的冰层,那是空气中多余的水分结成的。一辆从锅炉厂驶出来的大卡车,加足油门向左拐,没看到直行的十二路。多亏十二路的那位司机眼疾手快向左急打、急煞,也多亏车里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才算没有出现更严重的情况。但车仍然撞坏了,满车的乘客鱼贯下来。亦叶背着书包走上人行道,眨着泪眼四下辨别,这是哪个站?啊,洪山公园!这个……久违了的洪山公园这么些年……居然还一直安然无恙地呆在这里!


……那一天,是小慧哥的生日,是他……要出来玩的;也是他……选的洪山公园,还说天冷人少……。我那时……多傻呀!我还以为吃了和尚们蒸的“两仁不分梨”……就真的“两人不分离”了!……后来呢?后来我还和小慧哥一起爬到塔顶上……题诗……。和李洁认识了这么多年,我就从未和他一起出外游玩过一次!……那九个月,我的心脏受伤了。他几乎天天都来看我,路上……花费过多少时间啊!洁……有那样好的诗才,我为什么……,为什么没想到过让他为我写一首诗呢?不是刻在墙上,而是永远、永远地刻在我的心上!


……亦叶擦干泪水,望着那在阴霾中依稀可见的唐塔。当年刻的那诗,还在那塔顶上吗?假如还在,现在就去铲掉,一定得铲掉!铲掉那诗……,以祭洁之魂!


这么想着,亦叶穿过马路,在对过的土产杂货店买了一把结实的锉刀,又买了一支手电和两节电池,然后就向那唐塔走去。


才只有四点,可是光线却很暗了。特别是塔底,几乎是黑洞洞的一片。上了一层,有了塔洞,四周亮起来。亦叶关上手电,把手电放进书包,手中紧紧地握着那把锉刀。石阶很高,每一步差不多都有半米,上得很吃力。……那一次上塔顶,几乎是小慧哥把我抱上去,拖上去的。现在……我生活的道路上……再也不可能有人能伴着我了,每一步……都只能靠我自己!每上一层,亦叶就站在塔洞处休息了一下。吹吹北风,鼓励自己,咬着牙,继续攀登……。终于,到了塔顶,亦叶只觉得两眼发黑,两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精疲力竭地闭上眼,喘着气。老半天,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过了好几分钟,亦叶睁开眼,定了定神,才发现五年前就在的那块大石头边……竟跪着个人,手捂着胸口。啊!这是一个……解放军,穿着军装,旁边还放着军大衣。这一定是下面总医院的一个病号。


“……同志,您……怎么啦?不舒服吗?”


亦叶上前,轻轻地摇了摇那个军人。


这熟悉的声音唤醒了方小慧。他压着石头,缓慢地站了起来。转过身定神一看,方小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面前站着的这人……竟然是……亦叶!


“……叶妹,怎么……,怎么会是你呢?我……,我一定是在……做梦!”


方小慧向后退了一步,背靠着墙,连手都没敢伸出来。


“啊?”


亦叶发出了更大的一声惊叫。叮当一声,她手中紧握着的那把锉刀掉在地上……


“叶妹?……真的是你?”


方小慧向前迈进了一步。


亦叶睁大眼,惊恐地看着方小慧。她张大嘴,沉重地喘息着,什么话也没说,身体却在急速地向后退。一步、两步、三步……


“啊!”


亦叶再次惊叫了一声。


塔顶并不宽敞,亦叶向后退了三步,第四步就踩空了。多亏方小慧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向前抱住了她,她才没有栽倒在石阶之下……

“叶妹!叶妹!”


方小慧把亦叶紧紧地抱在胸前,亦叶却在挣扎着,近乎疯狂地挣扎着。她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大张着嘴,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像一只拼着命想从笼栏中飞出来的小鸟。方小慧的两只有力的胳膊,竟然支持不住。他刚把胳膊松开,亦叶却转身下了石阶。


“叶妹,别走!”


方小慧哀求了一声。亦叶没出声,却仍在往下走。只是石阶高且陡,她得用手摸着墙,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叶妹,别走!……别走,叶妹!”


方小慧绝望地叫了一声。亦叶没有回答,却仍然在一步一步地朝下走着。方小慧弯腰吐了两口血,不得不回到石头边,捂着胸口,跪下休息……


“……叶妹,听我说一句话吧!……你要是还在恨我,……你要是觉得对我报复得还不够,老天爷……还会给你机会的!可是今天!今天……,你……不应该走,也不能走,你知道吗?……我、我从昨晚……就开始胃出血。叶妹……”


方小慧的嗓音清亮、高昂,在整个塔身中共鸣、回荡着,像一声声惊雷!


……果然,亦叶下塔的脚步声停止了。又过了片刻,亦叶一步一步地又上来了……。终于,她走到方小慧的背后蹲下,轻轻地抚摸着方小慧的背……


“……小慧哥!……别生我的气!我……,我……陪你上医院去吧!”


“叶妹,叶妹!”


方小慧抽泣着,猛转过身,紧紧地抱住亦叶,在亦叶的脸上疯狂地亲吻着,泪水混含着一丝丝暗红的血迹,沾在亦叶的脸上……


“……小慧哥,你……怎么回来了?这大冷天……你……怎么上这塔上来了?……你昨天就胃出血,怎么不去医院?……我陪你下去吧。莎莎……就在总院,管着我爸的床……”


“啊,不,叶妹!我不去医院,叶妹!……我愿意……胃疼!……我愿意……胃出血!我愿把我的血……都为你……出干流尽!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也赎不回我的罪孽呀!……叶妹,为什么会……这样?叶妹,为什么啊?你……,你怎么能知道……我的心啊!叶妹……”


方小慧颤抖着身子,紧抱着亦叶,把头埋在亦叶肩上,疯狂地哭泣着,泪水打湿了亦叶的鬓角,浸透了亦叶的棉袄罩衣……。亦叶难过了,心软了,泪水涌了出来。她伸出手,摸着方小慧的头……


“……小慧哥,小慧哥,……别哭了!”


……老半天,方小慧才抬起头,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把亦叶的脸擦干净,又擦自己的脸。擦完,方小慧把亦叶的书包取下来放在地上,把亦叶抱起来,然后坐在石头上,让亦叶依偎在自己怀中。


“叶妹,叶妹!”方小慧低下头,亲着亦叶的脸。“我今天……找了你一整天。刚才……我还在想,这是……老天爷在惩罚我,让我……见不到我的……叶妹……”


亦叶流着泪,摸着方小慧的胸口。


“……小慧哥,你的胃……,这么些年了,一点也没好吗?……莎莎自己是学医的,怎么也不……”


“别提我的胃了,叶妹!看到你,听到你……说话,我不会胃疼,不会出血!叶妹,我的……”


“可是现在,小慧哥……”


“听我说,叶妹!我……有整整五年没见到你,也有整整五年……没听到过你的声音了!我是……出差路过W市,前天回来的;明天就要走。今天……,是你的生日,叶妹!”


啊!亦叶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可不是!今天……,是我的生日!亦叶更紧地依偎在方小慧的胸前,方小慧的胸前很快就被亦叶的泪水浸湿了一片……


“……我,我没法忘记你,叶妹!我知道,说这些……没什么用了!我只能……,只能把你……当作我的……亲妹妹。只想……,只想为你……过一次生日。”方小慧用脚把自己那个鼓鼓囊囊的书包勾过来,打开,推着亦叶,让她看。“……这包里,都是为你买的,都是……你爱吃的……。你看看!”


方小慧把亦叶放在地上。亦叶打开那包,把包中的东西一个一个地拿出来,然后又放进去……。这些……都是我爱吃的!是的,是的!还……都是在竹篮镇上买的。……而这五年,我根本就没吃过零食;根本就忘了……这些东西……是什么滋味。啊!小慧哥!小慧哥!亦叶用手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


“别哭,叶妹,别哭!……再哭,又该喘不上气了!来!张开嘴!我喂你吃软糕……”


方小慧掰开一块软糕,放进亦叶的嘴里。啊!这久违的软糕,甜、香、糯、软……,放到嘴里不用嚼就融化了……


“……好吃吗,叶妹?”


亦叶点了点头。


“……这些年,你知道……,我常盼着什么吗,叶妹?”


亦叶看着方小慧,摇了摇头。


“……我常盼着能梦见你,能听你说说话。说什么都行,就是……骂骂我也行……。可是……,梦到你的时候,你看着我,就是不说话,和刚才……一样……”


啊,小慧哥!我……还能说什么呢?一切,一切都过去了……。亦叶的泪水再一次汹涌澎湃地涌出来。


“别哭,叶妹,别哭!”方小慧把亦叶重新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你……已经是大学生了,叶妹!大学……好吗?累吗?别人都戴着校徽,你的校徽呢?”


“……小慧哥!”亦叶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还是哭起来。“……大学不好,一点也不好!我……不该考大学。我这辈子犯的最大、最大、最大的错误……就是考大学。……要是不考大学,我和李洁结了婚,他就不会去小三线……”


“……叶妹,叶妹!”方小慧把亦叶紧紧地抱在怀里,泪珠一滴一滴滴洒落在亦叶的秀发上。“……我情愿自己去死,叶妹!换回李洁!只要……你能幸福……。可是……,你怎么能相信我的心呢?老天爷……,老天爷为什么不长眼呀,叶妹?”


“……我,……什么都没有了,小慧哥!……以前,我还有……李洁的骨灰……。我……每两个星期……去看看他……。他……听不见我说话。可是我……还能对他说……。现在……”


“可是,叶妹!……李洁的骨灰……,怎么会没有了呢?”


“……今天,我买了一个大书包和一块布。我……想把李洁包起来带回学校,藏在我的床上。……可是李洁的骨灰盒……不见了。……他爷爷去世,他爸把他和他爷爷一起送回……老家了。……爷爷干嘛要带走李洁哇?”


亦叶越说越伤心,她猛烈地抽泣了几声,随之一阵呛咳,就完全喘不上气了。


“……别说了,叶妹,休息一会儿!”


方小慧扶着亦叶坐直,拍着她的背,又摸索着打开亦叶身上的小花包。


“别……,别动那包,小慧哥!包里……是我的……秘密……”


“我不动你的秘密,叶妹,你放心!我是想帮你拿药……”


亦叶接过方小慧递给她的气雾剂,喷了两下。……呼吸渐渐平稳了,亦叶无力地闭上眼,靠在方小慧胸前。方小慧掏出手绢,擦着亦叶额前的汗水。


“……亦伯说让你在床上躺着,你怎么?”


“那辆十二路车……被锅炉厂的一辆卡车给撞了……。我迷迷糊糊地下了车,看到……洪山公园,就想起……那时,你带着我上这塔顶上……还刻过诗……。我……,我……,我想把那诗……铲掉,就买了一只手电……和一把锉刀……”


啊!原来叶妹上塔顶上来……是为了铲掉这诗……。难怪刚才叮当一响,一定是锉刀……掉在地上了。方小慧把亦叶放在石头上,用大衣裹紧,亦叶拿出手电,照了照。果然,一把锉刀躺在地上。方小慧把锉刀拾起来,递给亦叶,让手电照在石头后面的墙上。


“……多亏那一天刻了这诗啊,叶妹!要不然,我今天见不到你,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和你相聚……。既是你上塔是为了铲这诗,就,……就铲吧!”


方小慧举着手电,亦叶抬起头,两人凝视着刻着诗的那一小片墙。五年了!方小慧当年选择的这个石头后面隐蔽的地方,几乎一点也没变!那首诗……一笔一划都清晰可认地刻印在墙上。泪水涌出来,亦叶的目光模糊了……


“……见到你,我就完全知足了,叶妹!这诗……,我早就抄下来了,也早就背下来了。这辈子……,就是存心想忘……也忘不了!你……要是不愿这诗……留在这儿,就铲吧,我给你照着!”


啊!我干嘛……要铲掉……这诗呀?这一切……,和这诗……有什么关系呀?……叮当一声,亦叶手中的锉刀掉在地上,她扑到方小慧怀中,把头埋在方小慧胸前,放声大哭起来。


“……小慧哥,小慧哥!我……,我从来没想过……,要报复你,从来没想过!你干吗……老以为我想……报复你呀?……报复你,……铲掉这诗,能让我得到我渴望过的那一切吗?……让这诗……留着吧,小慧哥!……我,……我现在常常为你……也为莎莎……祝福,你知道吗?我盼着莎莎……给你生个好孩子!不信,你可以回去问问莎莎……”


方小慧的身子猛烈地哆嗦了一下,胃部袭来一阵剧痛。他不得不捂住胸口,跪倒在地上……


“小慧哥!”亦叶接过方小慧手中的手电,关上,把手伸到方小慧的胸前。“我陪你上医院去吧,小慧哥?莎莎……可能还没下班……”


“……别说这个名字,别说这两个字,叶妹!千万,千万……别说,求求你! ……要不,你坐下,让我靠着你的腿……”


老半天,那阵该死的疼痛才过去。方小慧直起身子,擦了擦自己额前的汗和亦叶脸上的汗。


“……小慧哥!你的胃……老这样……,怎么行?”


“别说我的胃,叶妹,说点……别的吧!你这大学……还要读几年?”


“……还要读两年……”


“大学毕业了呢?”


“……不知道!反正……只能分到图书馆……”


“……想法分到B市来吧,叶妹!B市……是首都,有咱们中国最大的图书馆。……你要是能在B市工作,我就能……常常见到你了……”


“可是你呆在B市,而莎莎呆在这儿,你俩老这样……”


“叶妹,我刚才已经求过你了,你忘了吗?你还想让我胃疼?……你说你从来没想过要报复我,可是你提那两个字,就是在报复我,叶妹!”


“可是……,小慧哥……”


“别可是,叶妹!听我说,你曾经答应过要帮助我,帮助我收集资料,叶妹!……大学毕业之后,你到图书馆工作,就有好多资料可以收集。……两年的时间不长,一晃就过,咱们分手……不是一转眼就已经五年了吗?……答应我,叶妹!别……再和别的男的好,更别……随便和别人结婚!你爸你妈早就说了,你的身体不适合……和别人结婚。两年后,分到B市来,叶妹!让我能常常见到你。……我没有别的想法了,只想有时间能见见你!……五年才见你一次,太长了!”


“……可是,小慧哥!这样不对……”


“我没问你……对不对,叶妹!我只让你答应我的这个小小的请求!答应我,叶妹!这是我今天……唯一的要求……”


“小慧哥!”


“叶妹!”


亦叶动了动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连这个小小的请求都不答应我,叶妹!我只能……天天受胃疼的折磨了……”


“……那好吧,小慧哥,我答应你,两年之后大学毕业,只要有这个可能性,我就争取分到B市去工作。……但是,你也得答应我,从今以后要好好和莎莎……”


“行了,叶妹!”方小慧把亦叶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又搂到自己的胸前。“答应了我的事不能忘!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两年之后,咱们……在B市见……”


亦叶不再说话,也没有力气再说话。头越来越沉重,浑身发软、发冷,她只能无力地靠着方小慧,闭着眼。


“……这些年,没事的时候,我常常在心里……和你说话,你知道吗,叶妹?……每次拍完一部电影,我总想,你看了……会说什么……。你……看过我拍的电影吗?叶妹?”


亦叶轻轻地摇了摇头。


“是……因为……生我的气,才不看的吧,叶妹?”


亦叶没出声,也没摇头,仍闭着眼。


“……其实,最开始是你让我去拍电影的……。 那一次,在药场陪你过年,我要是不听你的话,坚持不去,现在我一定还在竹篮镇……”


方小慧低头看着亦叶,回答方小慧的是亦叶沉重的呼吸声。


“……现在,叶妹!咱俩……,咱俩和好吧!你报复了我;我出了血,你出了气。别……,别再恨我了,叶妹!往后……有时间,看看我拍的电影吧!……这几个月,周全老拉着我上学院听课。老师在上面讲,我在下面听。听着听着……就想起了你……。老师现在才讲的这些电影知识,好几年前,你就写信告诉我了。你那几封信……我都背下来了……。不过,我还是挺喜欢那老师的。那人豪爽、干脆,一看就是条好汉!而且,你知道什么,叶妹!那老师还特喜欢京剧,让我教他《探母》……。最逗的是那老师的名字,他居然叫……尤俊达,哈!”


“……尤俊达?”


亦叶一直闭着眼,迷迷糊糊地听着方小慧说话。突然间,方小慧说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亦叶睁开了眼。……电影学院;喜欢京剧;学《探母》;还叫……尤俊达?这……会是同一个人吗?


“你也觉得这名字挺逗的吧,叶妹!”


“……小慧哥!“亦叶强打起精神,想给方小慧讲讲她也曾认识过一个……叫尤俊达的人。但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身体中尚存的那一点点能量,好像刚刚只够她呼吸,让她能活着……。亦叶只能长长地叹一口气,闭上了眼。


“叶妹,你……想说什么?”方小慧把嘴凑到亦叶的耳边轻声地问道。


“……小慧哥!”亦叶闭着眼,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着话。“你……,有时间问问你认识的那个……尤俊达,……问他知不知道W市郊区的……竹篮镇……”


亦叶这一说,方小慧还真是有几分吃惊。


“叶妹,你……怎么知道,这个尤俊达和咱们呆过的竹篮镇有关系?……真是奇怪……”


“小慧哥!……你什么时候有机会,想法……摸摸……那个尤俊达的头,如果他头上……有一道伤痕……,那就是我缝的……”


“叶妹,……是不是很难受?”方小慧把亦叶更紧地抱着,低下头,亲着亦叶的额头和脸。亦叶的额头滚烫,滚烫;双颊,手心也极热。她呼吸急促,呼出的气像一股股热浪,冲击着方小慧的脸。方小慧想起亦伯梅的话,亦叶上午就发着高烧,现在……一定是烧得更厉害,开始……说胡话了。“……叶妹!我得赶快把你送回去休息。要不然,你会……病得不可收拾的……”


“……要是那个尤俊达……爱吃薄荷糖……,那咱俩认识的……就是同……”


“别说话了,叶妹!我送你回去!你是……回学校,还是回松园?”


“……我哪儿……也不想回,小慧哥!”


亦叶睁开眼,抬起腿,想把方小慧的包勾过来。


方小慧探起身,把包拿过来。


“……是不是……想吃软糕……?”


亦叶摇摇头,却伸出手,试着去摸那包。


“想找什么,叶妹?告诉我,我帮你找!”


“……我想摸摸,你……带没带箫……”


啊!箫!一句话提醒了方小慧。叶妹……哪里是病得在说胡话?她心中分明清醒得很!她还记得箫,她还想听我吹箫。啊,叶妹,我心爱的叶妹!你知道吗?我就是为了你,才把箫带在身边的。在竹篮河边吹箫时,我就盼着清风……能把我的箫声……带入你的耳中啊!


方小慧小心翼翼地用军大衣把亦叶严严实实地裹好,放在石头上,尽可能稳地靠着墙。他自己拿出箫,站在塔洞边,为亦叶挡着风。


风……轻轻地吹着,吹散了月边的云。一轮明月,带着几分暖意,照着塔洞……。箫声响起,低徊、深沉、厚实、悠远;如泣如诉;似云似烟……。那是……《银汉无声转玉盘》。是亦叶从童年时起就十分熟悉,却又十多年久违了的箫曲……


啊!


“暮云收尽溢清寒,

银汉无声转玉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

明年明月何处看?”


明月照着亦叶,照着她脸上知足的笑容和不知足的泪水。她闭着眼,在娓娓的箫声中缓缓入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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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12/5/18,917)
.第二《竹篮之恋》简介(12/5/18,801)
.第三卷《此情绵绵》简介    (12/5/18,2517)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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