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老钱 于 2021-10-2 04:11 编辑
《松园旧事》第四部《逝者如斯》连载之十二
十二 柳暗花明(上)
亦叶开始真的静下心来看书了,而且看得十分投入。她决定报考《古籍整理与版本学》,老老实实地给那位身残志坚的L老师当研究生。不过,决定归决定,亦叶心中对这个自己将为之“奋斗终身”的图书馆学,总还是心存疑窦。图书馆学顾名思义,应该是和临床医学一样,能应用的,实践性极强的学科。在学习临床医学时,亦叶就深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的道理。临床医学的老师们在课堂讲完课,马上能带着学生到门诊去治病救人。而在这个图书馆学系上了五个学期的课,亦叶却发现,系里的老师对图书馆的工作几乎一无所知。教藏书建设的老师,自己从未担任过任何一家图书馆的采购工作;教分类、编目的老师,从未使用一部分类法管理过哪怕十万册图书。几乎所有的图书馆学系的老师都是大学毕业之后留校任教的,没有任何图书馆工作的实践经验。而且图书馆学系的学生们还在大学读书时,就已经流露出轻视图书馆实际工作的倾向。谁也不愿分到图书馆去工作,就像学师范的不愿分到学校当老师一样!几乎全班同学都盼着将来能留校,接着教这空空洞洞的书,继续哄骗不明真相的考生……
亦叶私下和尤小莹谈了谈自己的看法,被小莹讥讽了一顿。
“……多亏没让你当教育部长!要是让你当教育部长,发一个通知,所有图书馆学系的老师一律从实践中选,那咱们系算是一点救也没有了。所有的课,都变成《科技情报概论》了!”
亦叶被小莹的抢白噎得差点儿没背过气。不过仔细想了想,亦叶只能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的想法确实完完全全不切合实际、不符合中国国情。一九四九年以后,中国的图书馆长,首先是一个官职、一种权力。那并非是一个学者的位置,而是一个政治家的位置。要是图书馆学系的教授真的都从图书馆中选,图书馆学系也就慢慢变成一所党校了……
心中虽然服了气,亦叶对图书馆还是忍不住地有兴趣。没事的时候,她常到图书馆四下转悠。就在亦叶对图书馆感兴趣的那前后,党和人民拨下了巨款,要重建W大的图书馆,建设的工程已经开工了。新馆就建在校门口离车站不远的地方。图书馆的搬迁是一件极麻烦的事,原本井井有条的图书馆现在七零八落地洒在校园的不同地方。离亦叶住的南楼不远的地方就有图书馆的一个小分馆。这一天,亦叶看书看累了,到图书馆四下转悠。没什么事,随手翻了翻外国文学作品目录,亦叶忽然看到巴尔扎克的《搅水女人》,那本和亦叶十多年前在Q县知青点上在叶亥生推荐之下看得那一本一样,也是著名的翻译家F翻译的。亦叶裁 下一小条纸,记下书名和书号,便向“外借处”走去。
每次到“外借处”,亦叶心中总不悦。图书馆干嘛要修那么高一面柜台,把馆员和读者隔开呀?那一面柜台让亦叶觉得只应该出现在银行,只有害怕别人抢钱才把柜台修那么高!柜台里坐着的一个人抬起一张阴沉沉的脸,冷冷地看着亦叶。亦叶回看了那人一眼,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仔细地又看了一眼,亦叶想起来,这人是亥生哥的那位名字就叫“图书馆”的同学,那位实验中学的才子L,当年Q县黑诗会的主持人。亦叶的心中一热。
“啊!我……,我见过您……, 在Q县的时候。您是L……”
“少跟我套近乎!要借书,后面排队。这里不收借书条!”那人极不耐烦地打断亦叶,挥起一只手,几乎挥到亦叶脸上,亦叶只得往后退一步。
“啊!我……并不是非得借这书!您知道……,这书,我那时就看过。”亦叶把写着巴尔扎克和《搅水女人》那几个字的小纸条举起来,让L看。“那时……,是我表哥向您借的……。您那时叫图书馆,Q县的知青们都知道……”
“什么图书馆?什么Q县?闭上你的嘴,我根本不认识你!”
那人凶狠地看着亦叶,已经十分十分不客气了。但亦叶仍然不甘心,她睁大眼,认真、仔细地端详着柜台里的这个人。不,一点也没错!这人……就是亥生哥的那个同学!他借给亥生哥《搅水女人》;亥生哥后来还和他一起朗诵《简·爱》……。亦叶鼓了鼓勇气,最后一次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是的,您……是不认识我!但是你……应该认识我表哥。我表哥……叫叶亥生……。 那个晚上,我表哥朗诵了雪莱的诗,谁也不知道。只有您知道那诗叫《被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后来,你还和我表哥用英语朗诵了《简·爱》,你……还让我唱歌……。你……真的都忘了吗?我表哥告诉过我,说你是实验中学的才子。我表哥和你……都是老高三的,我哥、我姐是……”
“哈!哈!哈!”那人从桌边站起来,发出一阵粗野的狂笑。“实验中学?老高三?才子?哈!哈!哈!”
亦叶被这阵耸人听闻的狂笑惊呆了。那人笑完了,把手紧紧捏成拳头,挥到亦叶的鼻尖上。
“滚!给我……滚!再敢在我面前提实验中学,提老高三……这几个字,我就……揍死你!”
亦叶呆呆地站着,什么话儿也说不出来。但那个“图书馆”的声音却极大,简直有点惊天动地。旁边站着队借书的同学都被激怒了。很快就有七,八个同学上前,围住了他。
“这位女同学轻声问你问题,你凭什么大叫大喊?”
“这是什么态度?”
“是啊,不就是个图书馆员吗?有什么了不起!还想打人!”
“让他揍, 让他揍!别怕他,我们都是证人,看他敢动手!”
亦叶难过极了,两滴大大的泪珠从脸上滚落下来。她低下头。想从拥挤的人群中走出来,却被柜台中的一位女图书馆员拦住了。
“对不起!这位同学,你需要什么书,告诉我吧!”女馆员身后的两位男馆员把被同学们围住的L拉走。
“我……其实并不想借书……。”亦叶擦了擦泪水,把写着巴尔扎克和《搅水女人》的小纸条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别为刚才的事难过,同学!”女馆员和和气气地安慰着亦叶。“……我的这位同事……神经受过刺激……。他是老高三的,因为家庭问题……在农村呆了十二年,一个月前父母平反昭雪,落实政策才回城工作,已经三十三岁了……”
亦叶再也说不出任何话,只能低着头走出图书馆。无论怎么努力,她也无法抹去十年前,在Q县知青的黑诗会上,这位绰号“图书馆”的L那才华横溢、温文尔雅、风流倜傥的音容笑貌……
走到寝室跟前,看到南楼门前那棵无比凄凉的树。树上一片叶子也没有的,光秃秃的树干在呼啸的北风中孤零零地哆嗦、呻吟着。树下,站着一个亦叶熟悉的身影。啊!那是野鼠!亦叶不知所措地站住,没有勇气向前迈步了。
野鼠就读的高师班在北岸,离着W大挺遥远的,比松园还远。但是进大学之后,亦叶却常常见到野鼠。野鼠和亥生哥一样,大学上得挺轻松的。高师班那些老师们的英语不见得比野鼠好。上大学的头两个学期,每次人凤到W大来听课,野鼠总把人凤送来。他自己在外语系英专的大教室中随便找点什么听听。没有大课可听,他就到资料室翻翻杂志,课听完了,人凤总要往斋舍图书馆学系的女生寝室过一下,和亦叶打个招呼,说两句话。后来,人凤不要野鼠再陪她。再后来,人凤也就没和亦叶打招呼了。
一晃,亦叶有差不多三个学期没见到野鼠了。
一年前,在理学院和斋舍崎岖的山路上,看到人凤和那个年迈的美国人接吻,亦叶有好几天心神难定。她努力地说服自己,那只是人凤逢场作戏而已,目的只是为了学习。为了练习英语!野鼠和人凤认识的时候,野鼠才只有八岁,人凤虽年长,也只有十二岁。在学校,在知青点上,他们青梅竹马,相濡以沫,渡过了十多年难忘的时光。当年野鼠冒犯竹篮镇的风俗,毅然和比他年长的人凤结婚,是为了帮人凤超脱苦海,那也是自身难保的野鼠唯一能想出的办法。聪明如人凤,怎么会不知道呢?从感情上说,人凤不应对野鼠变心;从道义上说,她更不该这样见异思迁……
怀着这样的想法,亦叶克制着自己。没有让尤小莹去找那位她介绍亦叶和人凤认识的老师去了解人凤和那位美国教授的交往,也没有把这一切告诉野鼠……
而现在,野鼠就站在寝室门口,显然是来找亦叶的。而他身边,却没有人凤!是他……觉察出了什么吗?
就在亦叶低下头忐忑不安地沉思的时候,野鼠走到了亦叶的身边。
“……我老远就看到你了,菜叶子!你走着走着怎么站住了?忘了什么东西吗?”
“啊!没有,没有!你……好吗,野鼠?……老没见着你……”
“我挺好的,不是小好,而是大好!而且越来越好!”
野鼠笑着打趣, 露出可爱的小虎牙和唇边那两个深深的笑靥。那表情、那笑容,真挚、自然,让亦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你等等,野鼠!我去拿饭盒,咱俩一块儿上食堂,边吃边聊!”
“不用拿饭盒,菜叶子!我来找你……就是想请你吃顿饭!我……发财了!”
亦叶跟着野鼠走到校门口的小餐馆。野鼠找了一张桌子,让亦叶坐下,把桌上的脏碗,脏筷子收走,把小餐馆能做的所有好菜各买了一份,把饭桌摆得满满的。亦叶奇怪了。
“……还有别的人要来吗?野鼠!是不是人凤和……她的老师?”
“啊,没有,菜叶子!今天……就请你一人!”亦叶提到人凤,野鼠伤感了片刻,但又缓了过来。“多吃点儿,菜叶子!吃饱了,喝足了,我再和你聊天!肖婆婆带着分田来看了你一次,回镇上把你的生活形容得牛马不如。说菜叶子上了一场大学,整个吃的是猪狗食……”
亦叶笑了,大口地吃着桌上的菜。“……说说吧,野鼠!你究竟遇上了什么好事?发了什么横财?”
“……你知道,菜叶子!咱们镇上,咱们院里的那些阶级敌人……差不多都平了反。”
“我听肖婆婆说了。牛鬼蛇神们总算是云开见日头,回到……党和人民的怀抱里了。想想那时那些批斗会、五不准……,简直像是假的,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我爸就是那时办五不准的时候……自杀的。一晃都十年了。……那些阶级敌人们复审的时候,我和我弟……没给我爸递。人都不在了,要那个……平反昭雪有什么用?”
亦叶的脸一下子白了,她放下了筷子。
“……吃吧,菜叶子,再多吃点儿!……我爸虽然没彻底平反,但是镇上把那时收的我们家的那些家具都还给我们了……”
“……我听肖婆婆说了……”
“……家具是红木做的,还是我爷爷在世的时候做的,挺沉也挺结实。……在家放了大半年,我妈用不着,我和我弟也用不着。我让我大弟打听,想法卖给家具厂。我大弟一打听,红木还挺值钱的,好几家家具厂抢着要。据说他们主要是要木头。他们把家具拆了,能把木头卖给做胡琴,做乐器的工厂。我和我弟跟邹婆婆商量了一下,就决定都卖了。卖的钱,让邹婆婆为我妈留着。邹婆婆抬了抬那家具,挺沉的。她多了个心眼,让我们把家具拆了,反正家具厂要的是木头。起先,我和我弟还不想拆。那些家具做得好好的,拆了就不好看了。邹婆婆说我爷爷是个有心人,没准儿……会在桌子,椅子腿里面塞点儿什么东西。我和我弟不大信,结果还真让邹婆婆给说着了……”
“真的?你爷爷在家具的腿里……真塞了东西?”亦叶睁大眼,好奇极了。从童年上小学起,亦叶就不断地听说万恶的地主保留变天账之类的事,自己却从未见过。
“……我弟照邹婆婆说的,把那些家具的腿拆开,在里面发现了好多银元。邹婆婆说,让我们别告诉别人,自己先收着。邹婆婆说那是解放前的钱,比现在的纸币值钱。……后来我弟又拆柜子腿,居然还发现了现在还能用的纸币。我弟数了一下,九百七十多块。邹婆婆说,这一定是我爸放进去的。她说,她记得清清楚楚,我爸就是中午看到院里的人把这柜子搬到文化馆,下午上吊的……。那时,肖婆婆老埋怨你, 说都是你查帐,我爸才自杀的……。其实,我爸还真贪污了。要不然,他一个月三十多块钱,我们家老少三代七口人,他哪儿来的钱塞柜子腿呀……”
亦叶吃惊地睁大眼,老半天才缓过神来。
“……不管怎么说,野鼠! 发现了钱……总是件好事。你爷爷是个盲人,一不能偷;二不能抢。他留下的钱只能是他自己劳动换来的。你爸爸的钱虽然是贪污,但他已经不在了。这些钱,你和你妈、你弟可以慢慢用……”
“是的,邹婆婆也是这么说的。胡敬德,你可能没听过这名,是咱们院胡医生,胡敬修的哥哥,胡善人的大儿子,和邹婆婆年轻的时候就认识。在美国住了三十多年,做花岗岩生意。他跟邹婆婆说,人老了,不想在外国住着,落叶归根,想回竹篮镇。邹婆婆说,中国的世道……难得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会儿下雨一会儿晴,让他再等些日子。但是邹婆婆说,可以托胡敬德把这些银元带到香港去卖。……胡敬德今年回竹篮镇, 邹婆婆跟他说,没有我爷爷算命,他爸不会让他走。胡敬德就跟邹婆婆说,他把我小弟弟带到美国去,跟着他做生意,也算是报答我爷爷的吉言……”
亦叶知道,野鼠自己七七级考进高师班,大弟弟七八级,小弟弟七九级都考进了不要钱的师范,全都是学英语,全都是野鼠和人凤手把手教出来的。
“……你小弟弟不是在上师范吗?”
“是啊,已经读了一年了!但是邹婆婆还是让他快跟胡敬德走。邹婆婆说如今的世道不比一九四九年以前。一九四九年以前能当教书的先生是件耀祖光宗的好事,天地君亲师,老师和皇帝、和自己的父母一样重要。一九四九年以后当老师成了一个苦差事……。邹婆婆说,比熊家畈种菜、杀猪的强不了多少。我弟能走,他的同学个个都羡慕得不得了……”
野鼠一直没提人风,亦叶思过来,想过去,也不好开口问。到两人把桌子上的饭菜吃得差不多了,野鼠从口袋里掏出一摞钱。那不是普通的钱,而是一种被称为“外汇券”的特殊的钱。那种钱,亦叶是不久前刚刚从尤小莹那儿认识的。尤小莹的外祖母从美国回来探亲,给了她一堆那种特殊的钱。据说,那钱能在一个叫友谊商店的地方买东西,上面还带着油票、粮票、布票和工业券……
“……刚才,都是在和你聊闲话, 菜叶子!现在……才是和你……说几句正经话。我今天……,是专门来给你……送钱的。这钱……,是……人凤……让我给你的……”
“人凤……干吗要给我钱呀?”
野鼠老半天没提人凤,提到人凤,却低下头,语气沉重。亦叶心头已经隐隐约约预示到某种不祥。
“……人凤和我……离婚了,菜叶子!……她和那个……你见过的美国教授……结婚了。那教授和W大只签了两年的工作合同。期满就回美国,人凤也就跟着走了。……人凤走之前,给了我两千块钱。我不要,她硬要给。她说让我一定要分给你一部分,是她的一片谢意……”
“呸!”亦叶怒不可遏,抓起那摞钱,扔在地上。因为愤怒,她原来红扑扑的脸变得苍白,胸脯也上下起伏着,眼看着就喘不上气了。“这种……不要脸的钱……你居然还收!我要是你……我就把这钱……一张一张地撕碎,扔在她脸上!”。
.(未完待续) . . .第二卷《竹篮之恋》简介(12/5/18,801) .下一节: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