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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连载之十四-孤帆远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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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1 23:37: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老钱 于 2021-11-18 10:57 编辑

《松园旧事》第四部《逝者如斯》连载之十四


孤帆远影(下)

“啊,……伯伯!”亦叶低下头,脸色变得苍白,身体摇晃了一下。


“真对不起,孟司令员!”叶慰余万份抱歉地站起来,接过亦叶手中已拿不稳的酒杯。

“没事,没事!您坐,叶教授!”

“爸,你自己也坐下,咱们……吃饭吧!”莎莎一边用餐巾纸擦亦叶的手,一边小声在亦叶耳边说。“别紧张,亦叶!我爸……就这毛病!请客吃饭也喜欢有事没事地说几句话。咱们……吃饭,别理他!”


可是,说什么都没用了,亦叶已经食欲全无了。两只手上都是汗,什么也没拿,却在微微颤抖着……


就在亦叶的酒杯和莎莎父亲的酒杯相撞的那一个瞬间,邻桌也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方小慧手中的酒杯撞在盘子上了,酒……洒了出来,雪白的桌布被紫红的葡萄酒染红了一大片。坐在方小慧旁边的周全不得不伸手扶了方小慧一把。只有坐在方小慧另一侧的尤俊达和剧组的另外四个人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一九八二年春节过后,周全的母亲到B市的国家图书馆去找资料。图书馆西文编目组的负责人是周母文化革命前教过的学生。聊着天,周母听学生说,国家图书馆分来了五十多名七七级毕业的学生,其中有五分之一是学图书馆学专业的。周母回家和儿子聊起,周全一下想起了亦叶,一回厂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了方小慧。方小慧一听这消息就开始心神不定,一整天都恍恍惚惚、心不在焉的。第二天,周全陪方小慧一起去文津街。周全母亲的学生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俩,但同时又清楚地了解到,分来的学图书馆学专业的学生中没有叫亦叶的。方小慧一下脸色苍白、头晕起来。周全找了一个W大图书馆学系分来的毕业生问了一下,认不认识一个……叫亦叶的同学。那新职工说认识,但亦叶……并没有参加分配,而是考了研究生……


三月,方小慧出差路过W市,回松园。刚一进门,莎莎就告诉他,亦叶考上的是出国研究生,马上要上……德国去……。那之后,方小慧只要有机会就回松园,亦叶更是在松园度过了两次空前绝后漫长的暑假和寒假。两人却阴错阳差地一次也没见面……。方小慧没法跟人说自己心中的难受劲,连跟周全也说不明白,只能一天天地熬着……


就在亦叶考上研究生的同时,叶亥生也考上了研究生。W地质学院的研究生部在B市。周全的父亲也调回B市,在研究生院工作。周全能常常见到叶亥生。从叶亥生那儿,周全得知,亦叶……一直没有结婚,似乎也没有男朋友。这是方小慧唯一感到欣慰的事……


一九八三年六月,尤俊达带着周全、方小慧到S市拍摄一部战争题材的故事片。剧组临时住在警司的招待所里。莎莎听说小慧在S市有拍摄任务,就要了休假回S市来……


要说起来,S市警司的这个对方小慧……真是久违了!十多年前,他就是在这个招待所里被那位慧眼识珠的导演发现,从而越过京剧舞台,走上了银幕。后来,他又是在这里和莎莎订婚而晕倒在喜筵上的。这一次,他没想到竟能在这里邂逅亦叶。谁能说这不是冥冥之中他和这个招待所的一点缘分呢……


吃过饭,莎莎的父亲先走了。莎莎的母亲上邻桌和方小慧的战友一一握手,然后嘱咐方小慧吃过饭记住问候一下叶教授。莎莎最崇拜尤俊达,坐在尤俊达边上聊天,不愿走。莎莎的母亲一走,方小慧走到另一张桌边来,握住叶慰余的手。


“……叶姨!”

“啊,小慧,忙吧?没犯……胃疼吧!”


方小慧没回答叶慰余的话就迫不及待地松开叶慰余的手,紧握住亦叶的手。正是赤日炎炎的三伏,亦叶的手……却冰凉冰凉的,冰凉得毫无生命气息,手心全是汗……


“叶妹!……叶妹……”

“……小慧哥!”


亦叶的声音颤抖着,手颤抖着,整个身子都颤抖着。她不敢抬头,一抬头,她害怕自己管不住眼中的泪水……


“姑姑,您好!”


周全上前,一面握住叶慰余的手,一面使劲地碰了方小慧一下。方小慧毫无反应,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亦叶,甚至已经不知不觉地抬起了另一只手,用两只手暖着亦叶的手。


“啊,是小全! 是来拍新电影的吧?叶妹,这是你……亥生哥……小仪表嫂的哥哥。你得叫……周哥哥才对!”

“叶妹!”周全向亦叶伸出手。


然而亦叶却既无法抬头看周全,更无法和周全握手。她的手此刻正在方小慧温暖的掌心中。周全已经是第二次使劲地碰方小慧了,方小慧却仍然一声不响,也一动不动,两只手紧握着亦叶的手,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亦叶……


远处,莎莎和尤俊达聊了一会儿天走了过来。周全果断地使了一把劲,把亦叶的手从方小慧的掌心中拽出来。


“……别紧张,亦叶!这些……都是自己人。是小慧他们……一起拍电影的剧组中的战友。”莎莎走到亦叶身边,把嘴对着亦叶的耳。“……那边站着的那个人叫尤俊达,是小慧他们的导演。你不怎么喜欢看电影,所以不知道。这人……现在可红呢!是咱们全中国最著名的导演。他导的片子……得了好多次奖……。小慧还说,这人原来在咱们竹篮镇那个石山农场中呆过,属于……冤假错案……”


啊?尤俊达?这个名字一下使亦叶镇静下来。她抬起头,朝远处看了一眼。


“莎莎!……你能带我过去,见见这个……尤俊达吗?”

“没问题,咱们走!”

莎莎拉着亦叶的手,走到尤俊达的身边。

“……尤导!这是江夏医学院叶教授的女儿,亦叶!也是我和小慧的好朋友。她……学习可棒呢!考上了……出国研究生,马上要到……德国去……。您以后要是在德国得了什么奖,可以去找她……”

“好啊,好啊!考大学、考研究生、出国。你们这一代人,可真是赶上了好时光呀!”


尤俊达一边由衷地感叹着,一边和蔼地微笑。然后,便颇具长者风度地向亦叶伸出了手。



“……您,……就是尤俊达?”


亦叶握着尤俊达的手,喃喃地说着,两眼目不转睛地端详着面前站着的这个人。


莎莎的心中欣慰极了。认识亦叶这么多年,莎莎一直以为亦叶生性冷漠、古怪,不怎么崇拜明星一类的人。却原来,亦叶的心中还是有她自己的偶像的!比如,面前站着的这个著名导演尤俊达!亦叶那样虔诚地看着他,连话都忘了说,天真得像个中学生……


“……是啊,我就是尤俊达!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和别人没什么两样的人!”


尤俊达松开亦叶的手,笑了。那是出了名的人在他们的崇拜者们面前,不用花什么气力就能流露出来的笑容。那笑容,既亲切、又自信;既平易、又潇洒;既自然、又得体;既爽朗、又不失风度……。那实在是一种迷人的微笑!


然而亦叶……却全然没有欣赏尤俊达的微笑。


亦叶审视着面前这个春风得意的男人。回味着他说的话。是的,一点不错,这人……就是那个尤俊达!仔细地看,还能从他的眼中搜寻出一点点似曾相识的放荡不羁。他的神情仍然是那般满不在乎,那一头头发也仍然是那样毫不妥协、直挺挺地往上长着,只是有些许花白了。他说,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和别人没什么两样的人。可是,那显然只是指的现在!十年前,他敢说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和别人没什么两样的人吗?那时候,他……,哪里谈得上是什么人啊!他仅仅只是……,表格中的一个号,东甲三十八号!是的!一点没错!就是东甲三十八号!……时间这东西……真是一个残酷的怪物呀!十年了,弹指一挥间,这个尤俊达……一点儿也没老,几乎比那时还显得年轻!石山农场的经历……看上去在他身上已经踪迹全无了。唯一能证明那逝去的一切的,只剩下……他的头顶了!那上面,有亦叶亲手缝合的伤痕……。亦叶忍不住踮了一下脚,然而却没什么用。尤俊达生得太高大了,还穿着一双光芒四射、英气逼人的皮鞋。亦叶踮着脚,至多能看清他的耳朵,除非爬到椅子上去……


啊,人类!亦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人类真是一个古怪的生物物种。它们最强大的地方是适应;适应一切,适应荒谬、适应愚昧,包括在适应了兽类的生存环境之后再重新适应人的荣誉与尊严……。然而它们最大的弱点却是忘却;忘却所有它们自身曾经历过的一切不公正,忘却人世间的丑陋、乃至罪恶……


“……你母亲是……医学院的教授,你自己……也是学医的吗?”


看着亦叶呆呆地,正视着自己的目光,尤俊达脸上的笑容,越发慈祥起来。


“您……现在还爱吃……薄荷糖吗?您……现在喝茶……还是什么茶喝到嘴里……都是一样的味道吗?”


亦叶睁大眼看着尤俊达,缓慢且清晰地问道。


莎莎在一旁忍不住笑了。这个亦叶……真是呆气!尤导问她是不是学医的,她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什么薄荷糖和茶叶……。这一定是呆头呆脑的亦叶从那本电影画报上偶然地读到的。那些编辑们就是吃饱了不干正经事,整天津津乐道地写这些名人们的生活琐事……


然而尤俊达却神情大变,他脸上所有灿烂的笑容都在那一瞬间……凝固了!他跨一步上前,贴近亦叶,仔细地看着。


“你……,你就是……”

“……我那时曾试着告诉过您,我叫……亦叶!天若有情天亦老的亦;秋风扫落叶的叶……。您说……您记不住,让我给自己……起一个号。我就照着您那个东甲三十八号给自己起了……北癸三十三号……”

“啊?北癸三十三号?是的,没错,是……北癸三十三号!”


尤俊达忘情地大叫起来,并伸出手,把亦叶低垂在腿边的两只手拿起来,握到自己的掌心中……。莎莎吃惊地看着尤俊达的激动,有几分目瞪口呆。亦叶却欣慰极了。看来,尤俊达……对逝去的那一切并没有忘怀!而只要没有忘却,人类就仍然是有希望的……


“……您知道,我……那时,没对您说实话。……我原想,有一天能向您解释一下,没想到,您突然间走了。……我不是知青,我是竹篮医院的护士。您头上的伤……就是我亲手缝的。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在活人身上缝合。……我紧张得……出了满脑袋汗。您却坚强极了,像一个……大义凛然的英雄。……我让您过七天来找我,您没来。我只好上场里去找您……。结果,我发现我缝合的线头……早被看守的解放军拆了!不过,我心里高兴极了——您那伤口长得挺整齐的……”

“……北癸三十三号!亦叶!啊!我的头……原来也是……”


尤俊达不顾四周惊诧的目光,拉着亦叶的手,大声地叫着。


远处,莎莎的母亲和莎莎父亲的警卫员已经把送叶慰余和亦叶回去的车安排好了。


“莎莎!”

“叶妹!”


两个母亲同时喊着,亦叶把自己的手从尤俊达的掌心中挣脱出来,对着尤俊达挥了挥。


“……再见了,尤导!祝您拍出更多、更好的电影!不过,我如果是您,我一定拍一部《东甲三十八号的故事》……”


莎莎的母亲,带着莎莎、方小慧、周全和其他人向叶慰余和亦叶告别。


尤俊达站在门前一动不动。暮色苍茫中远远看去,尤俊达高大的身影,就像竹篮山上一棵孤零零的大树……


一九八三年十月九日,亦叶和八十余名同期的研究生一起,乘坐中国民航的班机,离开首都B市,飞往德国的F机场……


父亲没上B市送亦叶。亦叶离开松园前夕,父亲不知怎么突发低血糖晕倒一次,那是几十年间从未有过的事。亦叶心中最眷念的是父亲,最难舍的也是父亲。要是父亲真到机场,亦叶会悲痛欲绝,无法自禁;会做出许许多多难以想象的事。父亲没来,亦叶还能擦着泪水向亲人们挥手,还能镇静地随着同学们鱼贯走入机舱……


亦叶刚在座位上做好,就有后排的同学往前传一个什么东西,说是……给亦叶的!同学们说,最近这几天,老有一个男子到语言学院来找亦叶。找了好多次,亦叶都不在。最后,那人就留下了这一包东西。


在语言学院参加出国培训的这一段日子里,亦叶一直在生病,几乎天天发烧。教育部领导组织研究生们参观毛主席纪念堂、参观人民大会堂、参观中南海……,亦叶一次也没去。她一直迷迷糊糊地躺在大姐亦抵加那儿……


啊?却原来,一直有人在想和我告别!那人……是谁呢?


拆着那个小包,亦叶的心跳加快了!那小包是一个两寸见方的长方形的小盒子。很显然,那是一个小礼物!拆开了包,亦叶发现,那是一枚放在一个极精致的小盒子里的一个石印。小盒子的里面还有和印面一样大小的一团鲜红的印泥,散发着清香。石印的顶端是一头威风凛凛的雄狮。亦叶把石印翻过来看了看。印上刻的是四个潇洒的大篆。辨认了一番,亦叶确定第一个字是繁体的万字。亦叶的心跳马上恢复正常了。除了小琴姐,亦叶并无任何其他万姓的朋友,同学,同事或亲人。而已经久违了的小琴姐……怎么会出现在这样的时刻呢?


这一定是……语言学院传达室的人搞错了!亦叶开始仔细地思索,同行者中……谁姓万!也就在那一瞬间,亦叶看到石印下压着一封薄薄的信。

那信,是叶亥生写的。


叶妹,

我到语言学院来找了你好几次。语言学院的人说,你们去参观毛主席纪念堂去了。我赶到毛主席纪念堂,你的同学们却说你病了。我到你大姐家,大姐夫说,姑姑带着你和美盼上中国美术馆去了,并说你晚上回语言学院。晚上,我又去了一趟语言学院,却仍然没有见到你。这十多年来,从Q县到竹篮镇,从松园到W大,我曾有过好多次,想给你写点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敢写。我知道,你讨厌我这一笔从小没有循规蹈矩地练习过,因而到今天仍不堪入目的字。可是今天,非写不可了,没有别的办法!明天,我要和导师一起出差。想在分手之前再和你最后说几句“反动话”,我只能现在动笔了!

你是不幸的,叶妹!因为那该诅咒的哮喘病,你终身都是一个病人。但你同时又是幸运的,你没有辜负似水年华,你赶上了中国五千多年历史中对读书人来说,最灿烂、最辉煌的时代!你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骄傲,你所具有的一切价值都被这个社会充分、完全地承认了。生活之路走到今天,你真的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了。

而我想对你说的话十分简单,叶妹!那就是,千万不要留恋你脚下的这片古老的土地!

十多年前,当你还是一个梳着一高一低两只小辫,藏在哥哥、姐姐羽翼之下,对世事茫然不知的小姑娘的时候,我曾对你说过令你悲伤不已的几句“反动话”。世界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归根结底不是我们的!到今天,我仍未改初衷。你脚下的这片土地,被人们神圣而崇高地称为祖国的东西,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归根结底不是我们的!它只属于那些大权在握,且用武力维持着政权的极小一部分人及其亲属们。反右和文化大革命虽然已经变成了历史,变成了神话,但中国的政治体制却一丝一毫也未改变,和秦始皇以降的历朝历代一模一样!有幸能离开这片土地的人,只要能明白我说的这番话,一定会义无反顾地留在异国他乡,绝不回来!等到政治家们有一天醒悟的时候,这种分数面前人人平等的公费出国研究生的选拔,就会立即中止,而被对“党和人民”更有利的其他方法所取代……。

而我想对你说的话十分简单,叶妹!那就是,千万不要为一些虚无缥缈、含糊不清的政治说教所激动,而忘掉我们曾共同经历过的一切,从Q县到竹篮镇;从松园的三柳湖畔到珞珈山上的樱花小道……

到了德国之后,除了努力地学习专业知识外,你务必还要学会在那样一个社会中立足、生存!德国……,不是一个移民国度。看过《第三帝国兴亡史》的人都知道,德意志民族是一个理智且冷血的民族,它不仅不承认任何文化兼容的可能性,还天生对异族有征服欲。在那片土地上的居之不易,我是完全能想象的。

然而,我更相信的是你高度发达的智力,叶妹!

几十年来,你作为一名终日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严重的哮喘病人,在中国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尚且能够破土萌芽、生根开花;在德国那片已有着自由、民主的阳光雨露滋润的土地上,为什么就不能长成一棵参天的大树呢?

衷心地祝愿你成功,叶妹!记住,任何时候也不要丢弃我的这封信和这枚石印!特别是在学成之后,在决定你人生道路何去何从的关键时刻,一定要反复地多看几遍我写的这几行字。

我的千言万语、万语千言,已经凝聚成印面上的那四个字:

万勿思归!

紧紧地握手并真挚地为你祝福!

表哥:亥生

一九八三年十月七日


啊,亥生哥!啊,万勿思归,万勿思归!


亦叶紧紧地捏着叶亥生的信和那枚石印,看着机舱外黑压压的云层。心头的欢快,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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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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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12/5/18,917)
.第二《竹篮之恋》简介(12/5/18,801)
.第三卷《此情绵绵》简介    (12/5/18,2517)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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