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老钱 于 2021-12-8 03:56 编辑
《松园旧事》第四部《逝者如斯》连载之十六 十六 如鱼得水(上)
要说起来,人在整个地球上还真是适应力最强的生物物种。要不,怎么能统治这个巨大而又不安分的地球呢!就拿亦叶来说吧,仅仅只过了两个星期,她在这一片全然陌生的土地上就生活得完完全全自如了。
亦叶到德国的主要目的是学习。护照上盖着的签证章上注明着居留的目的是学习;大使馆每个月发给亦叶六百五十马克也是为了学习。而恰恰对学习,亦叶唤不起任何兴趣。刚办完注册的手续,亦叶就绝望地得知,她在中国土地上的四年大学……有整整一半时间白上了!由教育部的领导郑重其事地公证过的亦叶的大学成绩单要先交到K大的哲学系和图书馆学专业去审核。审核的结果,亦叶在中国所学的哲学、政治经济学、历史、包括中国通史、世界通史、中共党史、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等等,因受意识形态影响而偏离学术,在K大一律不予承认。幸好亦叶学过的古代汉语、现代汉语、英语、和图书馆学的几门专业课还能和K大的一些课程对上。这样,亦叶的课从大学三年级开始上。按照大使馆教育处的规定,亦叶这一批研究生应该在两年之内取得攻读博士的资格。对于K大这种历史悠久、传统丰富的德国大学中的人文社会科学专业的学生而言,根本就不存在研究生们津津乐道的什么攻读博士学位的资格。你老老实实地先读完大学,拿到一个称为Magister的毕业证书,便能顺理成章地接着攻读博士学位。那个Magister,中国人译成“硕士”,亦叶觉得有几分勉强,但更好的译法又没有[1]。按K大哲学系的规定,Magister考试之前,考生必须通过拉丁语、法语和英语的考试。所以第一个学期,德语还说得不清不楚,听得不明不白的时候,亦叶就被迫学起了拉丁语和法语。除了两门语言课之外,亦叶还得参加主专业图书馆学的三门考试和副专业政治学的两门考试。
多亏K大哲学系下设有一个汉学专业,选这个汉学专业作为副专业为亦叶省下了一大笔时间。教汉语的那位德国教授有一个中文名,而且很好记,叫鸡母。只需要把母鸡反过来读就行了!据说,鸡母是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台湾某大学汉学的博士。和鸡母教授打了几次交道,亦叶发现,此人从不说汉语。通过用德语交谈,亦叶才知道,鸡母教授的专业是满语。鸡母无比自豪地告诉亦叶,满语在中国业已消亡。满族人自己早就不说满语了。唯一还说满语的只剩下新疆和黑龙江境内为数不多的锡伯人了。亦叶为满语的“消亡”深感欣慰。多亏满语在中国消亡而能有幸流落到德国来。要不然,哪有这教满语的鸡母教授!鸡母对包括亦叶在内的中国学生和蔼可亲极了。大家根本用不着去上课,直截了当地就可以拿到Scheine[2]。
图书馆学专业那名唯一的教授,也就是亦叶未来的博士生导师,姓K。K出生于一九二五年,在一九七五年到图书馆学专业来任教之前曾于一九六二年到一九七五年在著名的西柏林工业大学图书馆担任过十三年馆长。这一点引起亦叶极大的敬意。至少,在W大的图书馆学系,找不出任何一位当过十三年图书馆长的教授。而从来没有亲手管理过一家图书馆的人,又有什么资格纸上谈兵地去奢谈什么图书馆学呢!K教授个子高高的,有一双修长的腿。已经是五十八岁的人了,还神采奕奕的。年轻的时候不用说,一定属于那种让女孩子一见就怦然心动,夜不能寐的美男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K教授的那一口牙,不光不齐,还又黑又黄,看上去五彩缤纷的。德国的牙医多于牛毛,在街上走几步就能碰上一家牙医的诊所。亦叶不免私下琢磨,在德国这片土地上,就是存心想把牙长成K教授那幅模样,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自从发现了厨房的煤气灶要花钱才能使用,亦叶为自己制定了严格的伙食计划。每天早晨,喝一杯绿茶,吃半块巧克力,价值约为五十分尼。每周一、三、五中午在食堂找一个人少的角落吃一顿饭,越便宜越好,尽量不超过一点七马克。每周二、四中午在食堂找一最热闹的地方,吃一顿带有饮料,带有饭后甜食的最贵的饭。并抓紧时间向邻座的同学们表示自己是中国人,而且是红色大陆中国来的!晚上回“家”,则只吃一块周末炖好,放在冰箱里冻着的肉冻。
这么相当幸福地过了几天之后,亦叶突然发现自己用小刀均匀地划成七等分,放在陶瓷盘子里扣好的肉冻中,竟有两块……不翼而飞了!冰箱中,上层是十二个小盒子。上面贴着小盒子的主人的名字,可以锁上。中层和下层是自由空间,谁都可以放东西。亦叶做的肉冻,体积庞大,无法放在属于自己专用的小盒子里,只能放在公共空间里。要是不放冰箱,拿到房间里去,又无法保存。冰箱的公共空间中放满了黄油、奶酪、火腿、香肠……;竟然会有人看上了亦叶的肉冻!真有些令她百思不得其解。假如不是这么穷的话,她真该……受宠若惊才对! 还没到周末,亦叶被迫重新买回一块新五花肉。刚走到厨房边,亦叶发现厨房门半掩着,里面有两个女孩正在偷吃她的肉冻。
“哈!这个中国人做的这……黑乎乎的东西,还挺好吃的!咱们……都吃了好几块了,她一点儿也没发现……” 这是亦叶隔壁房间的一个德国女孩,名叫安娜。
“……她才不在乎咱们吃的这一点儿呢!她爸在中国……是个大官,肯定的!要不,能用国家的钱派她出来留学?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我们国家和中国一样,当官的,都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西方留学,德国,法国……。他们有的是钱,你……尽管吃!” 说这话的是和安娜同屋的波兰女孩索菲。
“不,你说得不对,索菲!”亦叶一个箭步跨进厨房,反手把门关上,堵住了这两个“小偷”的“逃路”。“……第一,我的父母不是官!连小官都不是,大官就更不可能!我能到德国来学习,完全是凭自己的成绩考出来的。第二,我……非常在乎被你们吃掉了的肉冻,因为你们吃了两块,我就得……饿两个晚上……” “啊,真对不起,叶!请你……一定得原谅我!”安娜的脸上堆满了愧疚和不安。 但索菲还是一幅满不在乎的模样。
“你一定不相信我说的话,索菲!”亦叶上前拉起索菲的手。“走,跟我上我的房间去吧!我让你看看我的全部财产。……今天下午玛丽亚反正不在……。”
索菲跟着亦叶走进她和玛丽亚住的房间。亦叶打开柜子,什么话也没说。索菲和安娜一样一样地审视着亦叶的“财产”。亦叶没有箱子,柜子里只有两个旅行包。其中一只黑色的,上面印着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在T大学卫生科那个女医生告发亦叶的哮喘病,教育部因此决定要把亦叶退回原校时,亦叶曾慌慌张张地买过一只航空旅行箱。但后来父亲坚决反对亦叶用,原因是那航空箱做得太笨,什么东西还没装自己就有四点五公斤重。父亲希望能把这四公斤重量腾出来给亦叶带药。父亲精心地比较了若干个不同的旅行包的重量,最后选上了黑色,像一只硕大的枕头一样,印着毛主席语录的这一只……。亦叶的全部衣物都孤零零地躺在柜子里。除了内裤,背心和袜子,其他的衣服,亦叶只有两件,也就是说,刚刚够她换洗。而内裤,还是柳妈裁,柳妈缝的。亦叶甚至连杯子都没舍得买。刷牙用的杯子是食堂饮料机边上放着的,免费的,供一次性使用的薄塑料杯。早上用来喝茶的另一只杯子本来是装草莓酸奶用的。刚住进来的那一天,亦叶按中国老师教的,立即送了玛丽亚一套画着国画的小书签,以示友好,当然大部分是为代表祖国和人民。玛丽亚万分激动,回赠了亦叶一大杯草莓酸奶。
那一杯草莓酸奶在超级市场中要卖一点三马克,比亦叶均匀划分的那块肉冻还贵,亦叶自己是断然不会去买的。吃完了草莓酸奶之后,亦叶意外地发现,装草莓酸奶的杯子又大又结实,便决定留下当茶杯……。一转眼,亦叶用这个杯子泡了快十天茶,这杯子竟一点儿也没有要坏的意思。亦叶的书桌上放着一本一九八三年度的日历本。那是海夫塔学院发的,每个学生都有一本。那日历本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提前印好了。十月的这几页,亦叶记的全都是账目,上面清清楚楚地用德语写着,本月生活费六百五十马克,用了多少,用在何处:还剩多少,计划如何用……。那块连皮带肉甚至还长着猪毛的五花肉是花了多少钱买,又是花了多少钱炖熟的,当然也赫然在目……
“啊,叶,原谅我!……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这样在生活。我……不是有意的!”索菲伸出两只长长的胳膊,紧紧地拥抱住亦叶…… 真是不打不相识!“肉冻”事件之后,索菲和亦叶竟变成了好朋友。
海夫塔女子神学院宿舍的地下室是一个图书馆,有三大间极宽敞的阅览室。要是放在W大,这样温暖,僻静的地方早就人满为患了。但在这里,除了亦叶,几乎没有别的学生上地下室看书。索菲没事时就到地下室来找亦叶。索菲虽然是个波兰人,德语却说得极好。她的父母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留在波兰土地上的德国人,她的祖父,祖母据说都居住在东德,只是和索菲毫无来往。
“你……,是不是共产党员,叶?”索菲聊着天,犹豫着问了一句。 “不是。”亦叶干干脆脆地摇了摇头。 “叶!……你,说的……是实话?” “哈,索菲!” 看着索菲认真的神情,亦叶不禁笑了。“我干吗要不对你说实话呀?共产党员在中国是件……既能占便宜还光荣得不得了的事。八亿人民,人人都想入党。我不是共产党员……只能说明我没本事。我还真巴不得……我一生下来就是呢……” “太好了,叶!我其实也能看出来……你不是!我告诉你吧,我也不是!我……一点也不热爱共产党。……我爸原先是警察,就说了一句,说……斯大林不见得比希特勒好!希特勒杀人只杀……犹太人。斯大林……逮谁杀谁!……就这一句,判了三年……”
啊,原来……是这样!亦叶一下想起了分田。分田不也是为了一句话吗?还不是真心想说,只是错说而已,不也是三年!“……别难过,索菲!你爸要是在中国,只会判得……比三年多!你……反正也到德国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挺讨厌德国人的。他们总是那么傲慢,一见到外国人就迫不及待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打算什么时候走?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想……上德国来,来了就不想走似的……” “哎!”亦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们国家给你的那奖学金……给多少年?” “……好像是五年……。”
“天啦,叶!和德国人在一起,你可千万不能说你要在这儿呆……五年。德国人……会以为你……疯了!警察局给学生签证,一次最多一年……” 亦叶听经济系去法国的同学说过,法国的学生签证一次是签四年。没想到唇齿相依的德、法两国,在对待留学生的态度上竟会如此之悬殊。 “索菲,……你知道,我是公费留学生,得照着国家订的学习计划做才行!我们教育部规定,我们学习两年,拿到硕士,再学习三年,拿到博士……。这读书,和走路一样,是一步步干的事。就是德国人自己读个大学……不也得四年?”
“我是这么劝你,叶!你要是不听,遇到德国人就说……你想在德国……呆五年……,你会自食其果的。德国人马上会恨你,撵你走!他们会以为……你从一开始就想呆在德国不走……” “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我在中国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想要出国。德国这破地方……我来都不想来,干吗要不走哇?”亦叶真有些悲痛欲绝了。 “……我知道德国是经济强国,民富国强。可是这富、这强,和我……一丁点关系都没有。我也知道中国穷,可是中国再穷,我爸、我妈也没让我受过穷啊!……说实话,我长这么大,生平经历的最穷的月份……就是在德国土地上过的这第一个月……。”说着,亦叶在一张纸上列出了第一个月六百五十马克的全部去向。 事实上,假如不提前用下一个月的奖学金,不偷食品店,不抢银行,亦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坐以待毙的境地。 啊,可怜的叶!索菲看着亦叶,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个中国人这么穷,却每天安安静静地在地下室中读书、看报。海夫塔神学院组织的活动,不管是看电影、听音乐会、参观博物馆、还是观看足球比赛,凡是要交钱的,亦叶一律不去。凡是不要钱的,比如参观教堂,WDR(西德意志广播电台)录像等等,她就抢着去,一点不怕人笑话。亦叶一共只有两件毛衣,洗一次澡,换一件。而且,亦叶来来回回换的这两件毛衣在索菲眼中都十分古怪。那毛衣好像是按亦叶的身段用手织的,紧紧地绷在亦叶的身上。把毛衣织成那样……显然是为了节省毛线。可是,那么窄小的毛衣……穿在身上……不难受?而这个亦叶天天都穿这种毛衣,一点也不觉得别扭。难怪中国人的个子都长得那么小的……。
看了亦叶老半天,想了亦叶老半天,索菲决定从明天起想法帮助这个虽然有几分古怪,但却真诚的中国人。 “……这样吧,叶!明天起,我……带你一起……去打工。” “打工?”亦叶楞了一下,没再吱声。 严格地说起来,打工对亦叶来说,是一件违反纪律的行为。到达F机场的那一天,大使馆教育处的领导就对留学生们三申五令。亦叶记得最清楚地是两个不准。不准去一个叫“跳蚤市场”的地方和不准打工!关于打工。还有详细的分门别类。如果是教授所给的工作,和学习有关,则留学生原则上可以打,但在教授那儿挣了多少钱,必须如实地向使馆汇报。使馆将把留学生挣的钱按一定比例从奖学金中扣除。对于第一点不准,亦叶一点也不走样地执行着。那“跳蚤市场”专卖别人用过的东西,那首先就不符合亦叶从小养成的卫生习惯。但是不准留学生打工,亦叶觉得有几分不近情理。大使馆和国内制定政策的那些“党和人民”们,真该自己先拿六百五十马克到德国的大学体验、体验生活,然后再确定奖学金的数额,再制定不准留学生打工的规定。革命的文学艺术家们不是都应该先“体验生活”,再“创作”吗?政治家们的“创作”也不应该例外才对!
第二天,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一日,亦叶在德国土地上生活的第二十二天,亦叶跟着索菲开始打工。 索菲带着亦叶打工的第一个地方并不远,就在亦叶住的学生宿舍的后面,是海夫塔女子神学院的食堂。在中国,不管是医学院还是工厂的食堂,只要是炊事员工作的那一部分空间,就是亦叶最最害怕的地方。那里终日弥漫着蒸汽、油烟、煤灰……。一个呼吸系统完全健康正常的人都免不了会因此而得哮喘病,就别提亦叶!亦叶一听说打工的地方是食堂,而且是食堂的厨房部分,忍不住为自己捏了一把汗,并立即塞了一只巨大的口罩在口袋里。走进厨房的大门,换上久违的白色工作服,亦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德国的厨房,而且还是公共厨房,竟然会如此干净、明亮、宽敞。地板上、墙壁上、乃至天花板上都是白色的瓷砖。所有的工作台、案子、炊具、刀具,全都是光亮闪闪、一尘不染的不锈钢,连“锅、碗、瓢、勺”也都是不锈钢的!而且所有这些,全都擦得干干净净,连一丁点油腻都没有!姥姥要是还活着,能和柳妈一起上德国来玩玩,看到世界上竟会有这样的厨房,准会激动得晕过去!
索菲和亦叶的工作是削土豆和剥洋葱。削土豆,每小时八马克;剥洋葱,每小时九点五马克。亦叶一听就兴奋地大叫起来。 “哈!那咱们……当然剥洋葱!” 索菲狡黠地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却跟着削土豆的人走了。
亦叶老老实实地剥了一下洋葱,这才明白索菲为什么要笑。洋葱含一种带有极大刺激性的芳香族挥发油。亦叶剥了没多大一会儿就又流眼泪,又流鼻涕,一幅狼狈不堪的模样。坐在她边上的工人笑了,让她换削土豆。但亦叶还是下定决心,无怨无悔地剥洋葱。不就是流点儿眼泪、鼻涕吗?让它流!反正口袋里有手绢。最重要的是在单位时间中挣到最多的钱!时间和金钱对亦叶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一个星期下来,亦叶打了十个小时的工,挣了九十五块钱。她为这笔意外之财……激动得有些彻夜难眠了。
第二个星期,索菲问亦叶挣的这点钱够不够。亦叶抱住索菲的脖子大声地说,“不够!不够!”于是索菲又给亦叶找了另外两个打工的地方。其中一个地方是K市快报的印刷厂。亦叶的任务是用小车推运纸张。印刷厂雇着许多正式工人,只缺星期六晚上八点到十二点那四个小时的工。德国人不愿在那个时间工作;土耳其工人也不愿每周都干。印刷厂管运纸的工头是索菲的波兰老乡。但索菲平时也不愿干,只有万不得已,没有钱用才干一次。亦叶却一口就答应下来了。那四个小时并不累,却可以挣四十八块钱。原本应该是六十马克,但事先说好,亦叶要给工头十二马克,还不准对别人说。
索菲给亦叶找的另一份新工作,是到海夫塔神学院对过的一家德国人家中做清洁。德国人管干这种工作的人叫Putzfrau,也就是做清洁的女人。亦叶的任务是每周去两次,各做两小时清洁,一共可以挣四十块钱。做清洁的那两小时,可以休息十分钟。休息时,可以和女主人聊天,还可以免费喝冰箱中的饮料。那家德国人住着一栋小洋楼。照亦叶估计,面积比松园家中略大,有大约一百五十平方米。但那家中却只住着母女俩人。女儿是个先天愚型,和分田一样,却比分田严重得多,根本不会走路,只能坐在轮椅上。母亲整天的工作,就是侍候这病闺女。看着那母女俩住的房和房子中的摆设,亦叶起初以为,这就是德国的富人,比如资本家什么的。后来中间休息时和老太太聊天,亦叶才算搞明白,这老太太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整天坐在轮椅上,既不会走路,也不怎么会说话的女儿比亦叶还大一岁,在轮椅上已经整整坐了三十一年。而老太太的丈夫,根本不是什么富商,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学校长,七年前因心脏病去世了。老太太一说起自己的丈夫是教师,就骄傲、自豪得两眼发光。那神情让亦叶知道,在德国,一个中学教师的地位一点也不比一个部长低。亦叶忍不住想起母亲的第九个哥哥,那个在中国窝窝囊囊地教了一辈子书的九舅。不禁悲从中来,只能长长地叹一口气。
两个多月后的圣诞节前夕,亦叶清点了一下自己的“财产”。却原来,这两个月课余时间所挣的钱,平均每月“高达”七百三十二马克。比奖学金本身多出八十二马克!
亦叶开始神色自如地参加海夫塔神学院组织的那些要交钱的活动,她甚至咬着牙花了二十八马克听了一场音乐会,当然只能是最差的座位!然后花十二马克买了一张足球场中的站票……。唯一让亦叶偶尔有些许觉得对不起“党和人民”的是,在学习上,她再也不愿徒劳地树立雄心壮志了。何必要那么认真呢?亦叶安慰着自己,谁知道我现在攀登的……是不是真的是“科学”高峰?有可能,什么都不是!
而事实上,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中国在海外的留学生,却组织得和在国内完全一样严密!那个年代,后来家喻户晓、尽人皆知的“自费留学”还是个闻所未闻的神话。在欧美的土地上,谈起中国大陆来的留学生,几乎百分之百是公费的。公费留学生在组织形式上属于大使馆教育处领导。各个大学还有自己的党支部、团支部和学生会。亦叶到K城时,K城是德国土地上中国留学生人数最多的城市之一,有一百三十名之多。公费留学生大体上由三部分人组成。第一类人是比亦叶略早到德国的那三批大学生,来自国内大学的七八、七九和八零那三个年级。那三批大学生中的头两批主要是国内“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们的后代,包括前国家主席的千金。第三批大学生则多为普通的平民子弟。第二类是像亦叶这样,在国内读完了大学。出国以攻博士学位为目的的研究生。第三类是进修生。这类人中专业和语言基础较好者都在争取攻博士学位。专业和语言基础差者则无固定学习任务,有大量闲暇时间。亦叶生性不爱和人打交道,和这三类人,亦叶基本没有具体往来。但是亦叶是公费留学生中的一员,不管怎么说,总还有义务参加学生会的活动。陆陆续续地参加了几次学生会的活动,亦叶认识了K城的中国学生会主席兼党支部书记S。
且说这S,和亦叶年岁相当,却早已成家,儿子据说已经会自己买冰棍了。那个年头家属还不兴“陪读”,所以S的夫人也就老老实实在国内呆着。S的经历和性格十分像亦叶在T大学认识的政治辅导员Q老师。S也是东北兵团的知青,也来自S市的平民之家,也是靠自己的勤奋、努力和做“好人好事”,才挤进工农兵学员的行列的。
和S同屋住的是一位钢琴家。对钢琴,亦叶一无所知。上大学前,除了那首在文化革命中独领风骚的《黄河》和柴科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之外,亦叶对别的钢琴曲几乎毫不知晓。在S市学德语时,正逢华裔钢琴家F回国开音乐会。母亲带亦叶听过两场。母亲听得心驰神往、如痴如迷。亦叶倒能老老实实地听,也觉得心旷神怡,过后却全无印象,不知所云。只记得母亲说过,那几首是肖邦的小品。多少年来,亦叶真正入耳的,仍然是源自中国的旋律。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天,收音机中突然传出一阵钢琴声,弹的却分明是一组中国的民族乐曲。亦叶觉得新奇极了,什么别的事也没干,一直把那半个多小时的节目听完。只是后来,每逢同一电台有音乐节目时亦叶再听,却再也没有听到过钢琴弹的中国乐曲了。和党支部书记S聊天,亦叶说起此事。S说,很可能她偶尔听到的那一组民族乐曲就是这位和他同住的钢琴家弹的。据说,用钢琴弹中国的民族乐曲这种做法,根本就是这位钢琴家的独创。这一下,亦叶对钢琴家产生了强烈兴趣,没事时就跑到S和钢琴家住的地方去听钢琴家练琴。
不幸的是,亦叶去的几次,钢琴家却一次也没弹过中国的民族乐曲。那原因是显而易见的,钢琴家正在K城那家不仅在德国,也在整个欧洲享有盛名的音乐学院进修钢琴和指挥专业。只要是神智正常的德国钢琴教授,怎么会去考中国的民族乐曲的? 那S和Q老师一样,天性厚道。对所有写了入党申请书的人都不施任何管卡压,而是大开绿灯。钢琴家据说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曾数十年如一日在党的大门外翘首盼望。那门却不知何故迟迟未开。到德国K城,和党支部书记S同室而卧之后,钢琴家在S的耐心启发下进步得突飞猛进、势不可挡。几个月功夫,就“火线入党”了!
钢琴家身材矮小,手指看上去并不长,手掌似乎也不十分大,而且容貌有几分古怪。五官让人想起周口店出土,后来不幸失踪了的那些“北京人”。但亦叶对这一切都浑然不觉。在亦叶眼中,只要是为这个世界创造了美好的人,本身就是美好的。最开始听钢琴家弹钢琴,亦叶并没有真听进去,她不过是好奇地在一旁呆着而已,耳边响起的不过是久违的……箫曲。到后来,亦叶慢慢地发现,钢琴……真的挺好听的!难怪一向不怎么食人间香火的母亲要喜欢钢琴的。钢琴家对亦叶说,世界上最复杂、最难学、最不容易完美地演奏的乐器,是钢琴,而不是像过老师以前说的那样,是小提琴。所有其他乐器在独奏时都需要钢琴的衬托,唯独钢琴不需要任何别的乐器,因为它本身的音域就是立体而有层次的。这也就是学作曲的人一定得学钢琴的道理。 到德国之后,亦叶听了很多首钢琴协奏曲。李斯特、肖邦、拉赫曼尼诺夫,更有贝多芬、莫扎特和勃拉姆斯。但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的缘故,她脑子里印象最深的,仍然是柴科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钢琴家留着络腮胡子,远远地看上去,有几分像唱片封面上的“老柴”。亦叶便想当然地以为钢琴家和她自己一样崇拜“老柴”。没想到亦叶满怀敬仰地提起“老柴”,钢琴家却并不怎么激动。钢琴家告诉亦叶,柴科夫斯基自己,根本就不怎么会弹钢琴。据说他那第一钢琴协奏曲本是为安东·鲁宾斯坦写的。不料老鲁完全不买老柴的帐,竟把老柴辛辛苦苦写的总谱扔在桌上,看也不看一眼。后世的听众喜欢这首钢琴协奏曲,主要是喜欢其旋律美,和钢琴技巧没什么关系。亦叶不同意钢琴家对老柴的偏见。旋律的优美本是作曲家的首要任务。技巧那东西,要是唤不起听众的共鸣,不能带来美感,何用之有?岂不是白白浪费钢琴家们的似水年华,而又有负于欣赏者们的耳目吗?
钢琴家宽容地笑着,并不反驳亦叶,只是静静地打开琴盖,让他那些能唤起美感的技巧去征服亦叶的耳目和心灵……
练琴练累了,钢琴家便和亦叶聊天。钢琴家走过的是一条平坦和顺利得让亦叶心生妒嫉的生活道路。文化的革命前从Z音乐学院的附小,附中一直读到大学本科。文化革命中毕业,分到中国最大的交响乐团,演奏《黄河》,伴唱《红灯记》。文化革命结束后又肩负祖国和人民的重任出国留学……。钢琴家生活道路中出现的唯一一点小小的坎坷是,他和前夫人离婚了。刚上小学的女儿被判给他抚养。他出国了,前夫人不管,便只能暂时交给姐姐……
离婚?这又是一个亦叶毫无生活体验的新生事物。亦叶所有的亲人、朋友中,没人离过婚。她对这个距离遥远的汉语词汇,只有一点模模糊糊的印象。那事……似乎对孩子不太好。
“……你的女儿,是不是很难过?” “她还小,不懂事。……再说,她妈妈本来就……不喜欢她……” “为什么?” 亦叶奇怪了。妈妈竟不喜欢自己亲生的女儿,似乎不应该是一个正常的现象。 “……她觉得,孩子长得……像我……” 哈!亦叶忍不住笑了。钢琴家说话挺含蓄、也挺实在的。不说自己的女儿长得不美,只说……长得像自己!
[1] 德国的大学,一直到二十世纪末年,没有学士学位。大学毕业后的学位在人文社会科学专业为Magister,在理工专业为Diplom。
[2] 德国学校中的成绩单。 (未完待续) . . .第二卷《竹篮之恋》简介(12/5/18,801)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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