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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连载之十七 天涯芳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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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4 12:20: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老钱 于 2022-1-27 14:52 编辑

《松园旧事》第四部《逝者如斯》连载之十七


十七 天涯芳草(下)


十七 天涯芳草(下)

且说海夫塔神学院的宿舍中,最开始除了亦叶之外没有别的中国人。两个学期后搬进来一位台湾学声乐的女孩,芸芸。


亦叶出国的那个年代,台湾的学生,组织得和大陆的学生差不多严密。国民党、三青团在K城都有党小组、团小组、党支部、团支部,当然也有学生会。台湾的学生家庭富有,大多不屑于和大陆的学生交往。但是令台湾学生颇为难堪的是,大陆的那些穷学生们大部分是考出来的,成绩普遍学得好。

离亦叶上课的K大哲学系不远的一栋学生宿舍中,曾门对门住过一位来自台湾和一位来自大陆的学生。台湾同学先来,大陆同学后来。台湾那位一听说对过住的是一位红色大陆的中国人,便在门上挂起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大陆这位学生来自中国科学院某声学所,本是学生时期就入了党的老布尔什维克。一看这不折不扣的阶级斗争新动向,非同小可,立即电话请示大使馆的教育处。教育处指示该同学刻不容缓地在门上挂一面迎风招展的五星红旗。国民党中宣部的海外联络部比大陆的大使馆教育处有钱。台湾同学的那面国旗是缝制精美的尼龙绸,大陆同学收到的教育处寄来的五星红旗却是印在纸上的。大陆同学只能忍气吞声,用胶水贴在门上,五星红旗没法真的迎风飘扬。台湾同学仍不善罢甘休,又拿出另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挂在走廊上的公共厨房里。大陆同学不再请示汇报,但一走进厨房,看到那面“还乡团”的旗帜,便怀着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引吭高歌:


“怒火燃烧,吼声震天,

坚决消灭蒋介石卖国集团!

六万万人民的意志,

谁也不能阻拦。

中国人民一定要解放台湾!

中国人民一定要解放台湾!“


两年半之后,大陆同学拿到博士学位,衣锦还乡,全走廊的学生都上门同贺。台湾同学躲在屋里没出来,他在同一栋学生宿舍中住了整整五年,连Vordiplom[1]还没考过。


也正因为这样的历史背景,亦叶在听说芸芸搬进海夫塔神学院之后,并没有主动地去找她。从亦叶的天性讲,她并没有很高的革命警惕性一类的东西,也不害怕真有阶级斗争新动向。她只是觉得学习生活紧张、忙碌,应该尽可能避免节外生枝的麻烦。但是芸芸却主动地跑来找亦叶了。芸芸是地地道道的台湾人,在大陆没有任何亲戚。芸芸的父母是日占期长大的,日语学得比汉语好多了。但芸芸自己却是在国民党统治的鼎盛时期受的教育,不但能写一笔端端正正、漂漂亮亮的汉语,还能说一口无可挑剔的普通话。亦叶起先有几分拘谨,后来混熟了,对芸芸挺放心的。芸芸既不是国民党员,也不是三青团员,和亦叶完全一样,是海峡对过的无党派爱国民主人士,哈!芸芸一开始就喜欢大陆的男孩子,刚来德国没多久,就和大陆来的一位第一批的大学生好上了。亦叶比芸芸大八岁,却整天一个人呆在屋里看书。芸芸启发过亦叶多次,却没法帮亦叶任何具体的忙。亦叶实在太老、太老,都三十了!


忽一日,亦叶自己突然带回一男子,留在自己寝室过夜,搞得海夫塔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了。芸芸闻讯赶来想看是何人,王讴龙却已经走了。芸芸问亦叶,是不是和王讴龙“接吻”了,“吻”得“肥不肥”,“深不深”! 芸芸问亦叶的时候,亦叶正在寝室中大开门窗,让空气对流,还在天翻地覆地大做清洁。听着芸芸的问话,亦叶只能哭笑不得地摇头。


从索菲那里打听到搭便车中心的电话、地址之后,亦叶告诉芸芸,她周末准备上B州去看王讴龙。芸芸一听,大声地反对。


“你一个人居然敢搭便车,太可怕了!……万一司机在路上停下来,找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要……强奸你,怎么办?”亦叶虽然三十了,但在芸芸眼里显得很年轻,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大。


亦叶笑了。“……真遇上坏人,我就朝他脸上吐唾沫,顺便告诉他,我是一个爱滋病患者,昼思夜想有人能强奸我,这一天……总算盼到了!”


“哈,哈!”芸芸也笑了。“司机肯定吓跑了。把你一个人丢在路边,你怎么办?”


“反正……我不坐火车。坐火车要八十马克,太贵了!”


芸芸没说话,却想起了K城的一对对中国学生十分友好的德国夫妻,贝丽格特和迪特。


贝丽格特来自德国中西部一个贫穷的乡村。父亲在她出生的那一年,战争结束前的一九四四年,死在战场上。母亲是一个弱智,差一点和她在贝丽格特之前生的两个弱智儿子一起被党卫军送进了煤气炉。母亲生下贝丽格特,却无法养她。贝丽格特十二岁只身到K城打工,当过医院的清洁工、图书馆中的运书员……。从十四岁起,贝丽格特反过来开始抚养母亲。每个星期只有三十马克剩余的钱,她寄给母亲十五马克。到每个月能挣六百马克时,她就把母亲接到了K城。一直到贝丽格特满了二十八周岁,弱智的母亲才去世,贝丽格特也才算考上了邮局中最低等的那一级国家文官。虽工资极低,每月只有一千七百马克,但旱涝保收,生老病死有依靠。贝丽格特总算有一只小小的铁饭碗了,开始考虑成家。


迪特走过一条比贝丽格特更坎坷的生活道路。迪特在认识贝丽格特之前结过一次婚。两人脾气都急躁,谁也不让谁,只共同生活了一段不长的时间就分手了。不到两岁的儿子被法院判给迪特。迪特带着儿子熬了十多年,又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总算把儿子养到了十五岁。迪特觉得对儿子的义务尽得差不多了,应该为自己的未来着想着想。这样,便认识了贝丽格特。不料儿子一听说父亲竟打算和别人结婚,便在家中大哭大闹。连学都不上了。迪特只得延缓婚期,对儿子好言相劝。渐渐地,儿子不怎么哭闹了。再后来,儿子变得几乎一声不吭了。迪特为自己的说服教育工作能立竿见影,欣慰极了,便和贝丽格特结下了百年之好。迪特天资聪慧,学的又是每一家公司都用得着的财会专业。在著名的Hochtief [2]公司有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每月税后能有三千八、九百马克。这一家三口,两口工作,就是在居之不易的K城也能其乐融融地安居乐业。不料一日,迪特和贝丽格特各自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忙碌,警察突然来找迪特。原来,邻居们发现,迪特的儿子住的那间屋突然间浓烟滚滚,急忙报了警。迪特走进家门便晕倒在地。十七岁正上高中的儿子,把自己浑身上下缠满电线,又把电线的两端放入电插头中,不仅已经触电身亡,而且还把自己的身躯烧成了一具木炭……


埋葬了儿子之后,迪特患上了和儿子一样的抑郁症。贝丽格特好容易送走了弱智的母亲,又迎来一个对家庭生活、对夫妻关系、毫无兴趣的丈夫。然而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贝丽格特只好一有时间就遵医嘱,陪着丈夫四下旅游。欧洲的城乡都没什么大的差别,不管是阿尔卑斯山,还是东海。北海之滨,迪特都去过。再去……他就表情木然……。贝丽格特只好选择遥远而神秘的东方。以后的若干年中,迪特和贝丽格特每年都去几次台湾。贝丽格特下班回家就忙着学中文。


一次旅途中,迪特和贝丽格特偶然结识了台湾“华航”某局长。该局长彼时正欲把自己唯一的千金送到德国深造。迪特和贝丽格特兴冲冲地赶回K城,为局长千金办好一切手续。迪特和贝丽格特专门在K城中心,离大学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公寓,并把其中一间装修成局长千金的“书房”。不想那局长千金本是富贵乡中的娇小姐。平时想上街买点什么东西都是趴在佣人的背上,让佣人背去背回。到德国“留学”,完全是受洋罪。在迪特和贝丽格特专为她精心设计的“书房”中没住满三个月,那千金就逃难般地回了台湾。局长抱歉极了,指示K城台湾学生会,逢年过节一定要邀请迪特和贝丽格特,并派专人辅导贝丽格特学中文。最后,迪特和贝丽格特的家,终于变成了K城台湾学生会的一个驻点……


芸芸作为台湾学生会派出的大约是第四批学生,到家中帮贝丽格特补习中文,还在迪特和贝丽格特身边度过一次圣诞。搬到海夫塔神学院之后,认识了亦叶。芸芸发现亦叶居然完全靠自己的助学金在生活,父母一点没给她钱,便劝亦叶搬到迪特和贝丽格特家去住。那样至少可以省下一百八十马克房租,四十马克暖气和一百二十马克伙食费。假如亦叶是在认识索菲之前认识芸芸的,有可能她真会搬去。但芸芸认识亦叶之时,亦叶在索菲的帮助下已经生活得十分自如了。能节约钱虽好,但住在别人家总是一件麻烦的事。姥姥当年说得好,客不走,主难安!这样,亦叶和芸芸一起去过几次迪特和贝丽格特的家,但并没有搬去住。


芸芸是个机敏、乖巧的女孩子。和亦叶一起去过几次迪特和贝丽格特家,她很快发现,迪特和贝丽格特都很喜欢亦叶,对亦叶的德语赞不绝口。虽然亦叶并不爱没话找话说,总是他们问一句,亦叶答一句。迪特和贝丽格特接触过许许多多的台湾学生,那些孩子中没有任何一个能像亦叶这样娴熟地书写德语。更令迪特和贝丽格特惊讶的是,亦叶一口咬定,她的德语完全是中国老师教的。亦叶说,德国老师上的课,她有很多地方没搞明白,都是过后问中国同学、中国老师,或者看在中国出版的、用中文写的关于德语的书才弄明白的……。在红色中国那样的贫穷的地方……居然能学德语 ,而且还学得这么地道!迪特和贝丽格特当时就决定,下一次地旅游不去台湾,而去大陆……


因为这个缘故,芸芸一告诉迪特和贝丽格特说亦叶为了给她在B州的“男朋友”送药,居然要去搭便车,迪特和贝丽格特马上决定,他们开车送亦叶去。车上反正还多一个座位,芸芸便决定跟着去。


一路上,迪特和贝丽格特不停地争执着。


“……叶,你结识了一位男朋友,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为什么不带到我们家来?是你不愿意还是那个……龙不愿意?”这是迪特大声地在问亦叶。

“你……怎么能这样问叶呢,迪特?”这是贝丽格特在责备迪特。


刚刚认识迪特和贝丽格特的时候,贝丽格特告诉亦叶,她俩都不是typische Deutsche ,也就是说,都不是“典型的德国人”。照亦叶的理解,所谓“典型的德国人”指的是那种为人客气、礼貌、谈吐文雅、举止得体、绝不过问他人私事的那类人。自然,那一类典型的的德国人绝不会和亦叶这类贫穷的外国学生打交道,更不可能像迪特这样推心置腹地质问你……。多亏德国社会中还有这样一批“不典型的德国人”,亦叶庆幸地想着。


“……你怎么能这样问叶呢,迪特?” 贝丽格特看亦叶不出声,赶紧又说了迪特一句。“……男人们就是不懂咱们女人,不是吗,叶?”


亦叶笑了,迪特和芸芸也笑了。


“说说你那条龙吧,亦叶!”芸芸轻轻地碰了亦叶一下,又把嘴凑到亦叶耳边。“咱们应该走乡随俗。德国人……不在乎男女交往!”


“可是,……要我说什么呀?”亦叶真是觉得有几分为难。她和王讴龙一共只交换了十来句话,现在脑海里唯一还有些许印象的是他在水池子里吐的那两口鲜血……

“这还不简单!咱们宿舍的人都看见了,那条龙……在你的房间里住了一晚上。……你把他带回宿舍,一定是你已经看上他了。他……,吻了你几次?你一见他……就起电了吗?”


“哈,哈!”亦叶禁不住笑出了声。“王讴龙居然……吻我?我见他……居然起电?你都问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呀,芸芸!”


亦叶的心中充满了对芸芸深深的羡慕。六十年代后出生,又在台湾那样保护私有制,崇尚西方文明文化的背景下长大,芸芸和她的同龄人走过的那条生活道路真是天真无邪、清澈见底呀!只是丰裕的物质生活并不一定能造就充实的精神世界。爱这种微妙得只可意会无法言传的感觉,她们竟然用赤裸裸的自然科学术语“起电”来形容。而且,这个非正宗的汉语新词汇还方兴未艾、所向披靡,已经走入音乐的圣殿,正在成为情歌的重要歌词词汇……。幸好,这一切都和亦叶无关。离开了竹篮镇,离开了大学,亦叶这辈子开口唱歌的时代已经完全彻底结束了……


“算了,芸芸!说说你自己吧!你和你的……那只鼠……。”亦叶记不住芸芸的男朋友叫什么,只记得属鼠。“……你们也接吻,也……起电吗?”

“啊,亦叶!拜托了。真是拜托了!”芸芸大声地叫着,脸一下变得绯红,上前堵住亦叶的嘴。

亦叶又笑了。拜托!这又是一个非正宗的汉语词汇,典型的倭语!是台湾日占期殖民文化留下的痕迹。“别说拜托,芸芸!正确的汉语表达方式应该是,求求您啦!别这么说行不行?”

“叶!”迪特又开口了。“你看!我专门开一趟车送你去B州。一路上,你老和芸芸说中文,我一句也听不懂,贝丽格特……也只能猜。你干吗不和我们聊聊天呀?我们……不是已经很熟悉了吗?”

“啊!真对不起,迪特!”


亦叶真心地抱歉起来。多亏遇上的是两位非典型的德国人。要是在所谓典型的德国人面前,这样旁若无人地用自己的母语交谈,他们恐怕早就拂袖而去了!


“……从现在起,一律说德语,谁也不准说中文!”


三个半小时之后,迪特的小车已经停在王讴龙住的那栋学生宿舍楼下了。贝丽格特善解人意,坚持让迪特先带她和芸芸上城中心照照像,只让亦叶一人拎着包下车。亦叶走到宿舍门前在门牌号的姓名上找出王讴龙,然后使劲按了几下。老半天,那扇门没有要开的意思。等到门开了,却是王讴龙自己下来了。


“亦叶,是你?”虽然亦叶事先告诉王讴龙她要来,王讴龙还是相当相当吃惊。“你……真的来了?”

“你这意思是说,我以前什么时候,假来过?”


王讴龙不好意思地笑了,带着亦叶上楼。王讴龙和另外七个同学一起,住的是八个人的集体宿舍,八个人用一间极大,有十多个座位的厨房,一部电话,一部电视机,两个厕所和两个带厕所的浴室。八个人中一个中国人,一个黑人,剩下六个是德国人。


“……我这儿,不如你那儿住得舒服……。”王讴龙一边让亦叶在厨房看电视地那一溜沙发上休息一会儿,一边随口聊着天。

“……那就是说,你那天在我房间里……睡得挺好的?”

“是的!”王讴龙点着头,脸红了,那使他显得比亦叶头一次见他时有朝气。亦叶一边满不在乎地和厨房中正吃不知算早点还是算中餐的几个学生打招呼,一边欣赏王讴龙有几分不知所措的举止。“其实……,你何必这么大老远地来看我呢!你要是……同意,我可以去看你。……你那儿比我这儿方便。我们是八个人挤在一起,老是众目睽睽的……”

“我们又不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众目睽睽的怕什么?”


王讴龙看了亦叶一眼,脸更红了。


“……看样子,你就准备在这众目睽睽得厨房里接待我,不打算带我上你的小屋去?”

“不是的,亦叶!我……倒是挺愿意你到我房间去坐坐……。我是怕你不愿去。肺结核……传染,你知道……”

“你的病是传染病,这没错。可是咱们这么谈话,已经足够你把这病传给我了!”

“那……,我……送你走吧,亦叶!”王讴龙更是不知所措起来。“你……是乘火车来的吗?”

“……我是和你开玩笑的,讴龙!”看着王讴龙一脸的歉意,亦叶不忍心了。“走,上你的房间去吧!我今天来……是来教你……学一项技术的。把你教会了,我就走!”


走进王讴龙的小屋,亦叶把她带来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放在桌上。


“……咱们言归正传吧,讴龙!我今天来,是专门给你送药来的。……这是维生素B6片。你试着在服雷米封的同时服维生素B6,这样副作用会小一下。……这是酒精灯,这是支架,这是注射器盒……”

王讴龙的房间和亦叶的一样,门后有一个洗脸池。亦叶走过去,把注射器盒中接满水。

“……在中国,注射器在煮沸消毒时按规定要煮沸三十分钟。德国挺干净,我自己用的时候,只把这一小盏酒精烧完了就用,没出过事……”

王讴龙看着亦叶手脚不停地给他讲解,示范,没明白亦叶想干什么。

“……这些都是链霉素,每支500毫克。这是一个小锯子,在安瓿上划一下,使一点劲,能把这头上的一小截掰下来。但是千万不要捏!万一掰不动,就用这镊子敲,敲在纸篓里……。”亦叶说着,手脚麻利地把安瓿用酒精棉球消毒好,掰开,又用镊子夹出还有几分烫手的注射器。“行了,讴龙,脱裤子吧!”

“你……说什么?让我……脱裤子?”王讴龙的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完全不敢抬头正眼看亦叶。

“别紧张,讴龙!脱下裤子,靠在床边就行了!……这链霉素,注射的时候不疼,好几天之后才开始疼。我带的这些链霉素够你用几个月。所以,你最好今天起就开始用我带来的这个热水袋热敷……”


王讴龙穿的一条外裤和一条内裤都是带松紧带的球裤,脱裤子挺简单的。但王讴龙却紧张极了,两只手都有些哆嗦,额前甚至冒汗了。好容易把裤子脱好,躺下来,王讴龙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变成了一截平放在床上的木头。


“别紧张!把肌肉放松……。”亦叶拍着王讴龙的臀部,发现根本没法进针。

王讴龙觉得自己完全丧失了控制自己身上肌肉的能力,特别是臀部。假如其他地方的肌肉只变成了木板,那臀部简直就变成了一块铁板!


“……你要是老这么硬着,针就是扎进去也会拔不出来的……。”亦叶摸着王讴龙的臀部,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王讴龙紧闭着眼,竭力让自己平静。老半天,他只觉得臀部凉飕飕的,却并无针刺的痛感。是已经注射完了吗?王讴龙奇怪了,睁开眼。这才发现,亦叶坐在床边,根本就没给他注射。亦叶手中原来拿的注射器被她套在玻璃瓶中搁在床单上了。


“好了,你总算放松了。 现在注意看着!”亦叶看到王讴龙睁开眼,松了一口气,重新拿起了注射器。“……正确的注射部位是臀部外上的四分之一。你用手摸一下这个解剖学上的骨性标志。这叫髂前上脊,往下约两公分就是可注射的部位。……注射器的握法和握笔差不多。注射过程讲究所谓两快一慢。进针快,出针快,推注慢。往回这么抽一下回血,是为了避免把药物直接注射到血管中了……。好了,现在……你自己试一下!”


王讴龙已经完完全全地放松了。上大学,他学的是农学,虽不是兽医专业,但却学过注射。常年在实验室工作,王讴龙有一双巧手。亦叶换着针头,让王讴龙自己给自己注射了三次,差不多满意了。


“洗洗手,坐下休息一会儿吧,亦叶!”亦叶打算收拾一下注射器,王讴龙拦住了她。“我来收拾!”

王讴龙洗完注射器,收拾好,回来,发现亦叶竟闭着眼,躺在他床上。“亦叶!”亦叶睁开眼。“……别靠在我用过的枕头上,上面有结核杆菌!”

“我不怕,讴龙!我……反正从来就没健康过……”

“你?从来……没健康过?”王讴龙狐疑地注视着亦叶白里透红的脸。

“……我是一名……严重的支气管哮喘病患者……”

“所以……再多得一个别的什么病,也没什么……。”王讴龙开着玩笑。

“是的!你们北方人不是爱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吗?”

“北方人这么说?你们家乡的人……不这么说吗?”

“那当然!你怎么忘了,虱子根本是你们北方的特产。我们家乡的人……比较干净,一般不怎么长虱子。”亦叶顽皮地看着王讴龙,王讴龙笑了。

“……饿了吗?亦叶!想吃什么?我来做!”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咱们是该做点吃的了。”


亦叶翻身起来,跟着王讴龙去了厨房。王讴龙在炉子边忙着,亦叶一样一样地看着王讴龙拿出来“款待”她的几样东西。一盒是罐头午餐肉。另一盒也是罐头,是拌着番茄汁的鱼。第三样东西更“珍贵”,居然是两只皮蛋。K城有一家东亚食品店,亦叶去打酱油的时候看到过皮蛋,每六只一小盒要十马克。


“……你还真舍得花钱。连皮蛋都敢买!”

王讴龙笑着递给亦叶一幅刀叉和一双筷子。“……我的身体,从小到大,一直好得……没法更好。每次看着别人生病,我都眼红。……小时候,我哥有一回得了白喉,住在传染病房,桌上、柜子里放着水果、鸡蛋糕,馋得我一个劲掉口水。别人都戴着大口罩。我有意不戴口罩,还一个劲朝我哥跟前凑,就盼着他那白喉能传点给我,让我也尝尝罐头什么滋味……”

“哈!哈!哈!”亦叶大声地笑了。“那后来……传上了吗?”

“没有!……后来到内蒙,有一年,我们排调出去挖渠,那累呀!真是想说都没法说。累得我只盼着吹起床号的时候我……死了。……大概是第三天,和我同排的杂毛,头上划了一道大口子,一下就休息三天,每顿还能领一块榨菜、一碗大米粥……。我那个羡慕呀!真恨不得跟杂毛换了……”

“你没想个什么招儿,让自己也伤一下,比如伤一只脚上的小趾头什么的?”亦叶一下子想起当年在竹篮镇头一次拔甲时遇到的那个家具厂的工人……

“还真让你给说着了!后来,兵团解散,咱们排的人都回城之后,杂毛才说,他真是用十字镐扛在肩上……自己朝头上碰了一下。完全是有意的!实在是累得……撑不住,没别的好招!杂毛还说,那是头一次,没经验,也没法练习,那道口子……划得太长,其实有一半就够了。后来,杂毛伤胳膊、伤腿,都是伤的不要紧的地方,而且伤得大小正合适……”

“哎!”亦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也笑不出来了。“你说你的肺结核是考研究生之后,出国之前得的,那你出国前,总算还是吃了几顿病号饭吧!”

“是的!我这一辈子最幸福也最不幸的日子就是得了肺结核之后……。我头一次尝水果罐头、鸡蛋糕、巧克力……的滋味。也头一次吃我们家人单给我一个人做的饭……。我家兄弟姊妹六个,我大姐文化革命前上的大学不算,剩下五个,就我考上了大学……”

“你不是说你们家兄弟四个吗?”亦叶奇怪了。

“我说的是兄弟四个,没说我姐和我妹。我妈喜欢小子,不喜欢丫头。人家问,她老说自己有四个小子,提也不提闺女……”

“哼!”亦叶生气了。“你妈……准是把她自己的性别……给忘了!你得在你妈要上厕所的时候提醒她着点儿!省得她走错地儿,别人麻烦,她自己也麻烦……”

王讴龙温和地笑着,欣赏着亦叶生气的模样。这个亦叶!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可不能惹恼了她!惹恼了……她那张嘴也够损的。“……怎么,还真生我妈的气啦?让我接着讲肺结核的事,还是不讲啦?”

“……接着讲吧!”

“那行!我还是接着讲吧!刚才讲到……”

“刚才讲到你妈生了四个小子,没生别的!”

“行,那就讲我们家四个儿子吧!我妈生了我大哥,自己带着。接下来生了我二哥和我,都是回老家在村里生的。生完了,就放在我爷爷奶奶那儿。那时刚解放,我妈又是个干部,整天忙。到后来又生了我弟弟,又自己带着。……我和我二哥跟着我爷爷奶奶,日子过得也不算太差,至少比一般农民还好一点儿,因为我爷爷是个中医……。再后来,我爷爷去世了,就不行了。接着就是三年自然灾害。眼看着在村里活不下去,我爸只能把我奶奶,我二哥和我接到城里……”

“那户口呢?”亦叶条件反射般地想起了李洁的爷爷。那个整个后半辈子都住在城里,却到死都没有户口的善良的老人……

“户口倒没事,我爸和我妈都是省委的干部。”


啊?干部?我居然忘了……还有干部!李洁的爷爷……不是干部……当然没有户口!亦叶下意识地深呼吸着。




     [1] 是德国大学理工科专业学生在大学三年级前后必须通过的一次重要考试。

     [2] 是德国著名建筑公司,曾承担波恩中国驻德国大使馆的设计和建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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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12/5/18,917)
.第二《竹篮之恋》简介(12/5/18,801)
.第三卷《此情绵绵》简介    (12/5/18,2517)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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