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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连载之十九 衣锦还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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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4-19 12:27:4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老钱 于 2022-6-24 19:45 编辑

《松园旧事》第四部《逝者如斯》连载之十九



衣锦还乡(下


不过,亦叶上大学和出国的这几年,美美自己小家庭的日子也过得挺滋润的。改革开放之后,经济搞活了。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小商小贩。炸油条、做馄炖、卖水果、卖蔬菜的;还有一大批手艺不怎么样的裁缝。李俭生裁得一手好衣服;美美的缝纫,照车间同事的话说,可以闭着眼上车。以往,给同事、熟人、朋友帮帮忙,别人送几张鱼票、肉票、蛋票、豆腐票就算是谢过了。现在可不行!现在得正经给钱。最开始,俭生死活不收。美美心里想收,却害怕。后来厂区宿舍门口居然摆起了裁衣、做衣的摊子,真是不折不扣地班门弄斧!那些乡下来的土裁缝,裁的、做的都是些土得掉渣的样式,整个一个不堪入目。还一手交钱一手拿货,压根儿就没有发票!厂区街道上最开始还查一下,后来说是要把经济搞活,只交一个管理费。没户口、没发票的事也没人问了。厂里的工人们一比,发现还是俭生裁得好,式样新、洋气、还省布……。这样一来,厂里的同事们不好意思不给钱,美美也就名正言顺地收下了。


美美本来就是个心灵手巧、一点就通的女孩子。她一眼就看出裁剪那一行的学问大得很,私下就跟着俭生学开了。蒋仕芳上日本做手术算是医院公派,发了制装费,做了两身西装。父亲回来之后,美美把西装拿走一件,拆开,和俭生琢磨了老半天,自己再照着裁、照着做,却怎么都看不顺眼。罗秀英一看女儿迷上了裁剪,就鼓励美美学深、学透。恰好蒋仕芳的一位老病人的父亲,是W市一九四九年之后专为有外事任务的人员做西装的红旗服装店的七级裁剪师,美美和俭生每个厂休日都上那个老师傅家去学。四个月之后,蒋仕芳去新加坡,党和人民不再发制装费。美美和俭生给父亲做了一套西装,告诉父亲却说是在“红旗”买的。蒋仕芳穿上身试了一下,只夸女儿买得好。罗秀英甚至觉得比过去用制装费买的还合适!美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自豪地告诉母亲,这是她和俭生自裁自做的。那之后,校园中慢慢传开,罗秀英的女儿会做西装。那个年代,大学校园在中国整个社会中是离着出国最近的一个地方。美美和俭生一下子忙得不可开交,八小时之外所挣的钱远远超过厂里的工资。只是钱是美美收的,她不告诉俭生具体数目。李、万两家人和厂里的人也就都不知道。


生活富裕起来,美美常常想起亦叶。一想起亦叶出了国,美美心中就充满了无名的惆怅。从一九六九年那个寒冷的冬天起,美美就立下过誓愿,将来……一定要报答亦叶!那时还在当学徒,美美就决定每月为亦叶存一半工资。刚存了五个月,亦叶从乡下去了竹篮镇。那五十四块钱,美美一直为亦叶存着。再后来,好容易盼到亦叶要和李洁结婚了。美美私下为亦叶准备了一大批床上用品。李洁牺牲了,婚没结成,美美不但没给亦叶钱,亦叶倒把所有李洁留给她的钱交给了美美。这一笔钱随着经济搞活,物价上涨,已经一天比一天不值钱了。这一次,亦叶回国探亲,美美决定让亦叶把这笔钱用掉。亦叶在“白宫”坐了没多大一会儿,美美就问起亦叶钱的事。


“叶妹!你一晃在德国呆了快两年了。……存了不少钱吧?够……买几个大件?”

“什么大件,小件呀!”亦叶苦笑了。“……我存的钱……刚够买十把小剪刀。喏!这两把给你!一把给你妈!另一把给俭生他哥……”

“哈,叶妹,你真是……又在呼呼地冒傻气!”美美一打开真皮小包看到剪刀就忍不住笑了。虽然制作得十分精美,但毕竟只是剪刀啊。“我的抽屉里半抽屉都是剪刀。你要是想要,随你挑!”美美说着打开了抽屉。


“……你这些剪刀……,”亦叶一把一把地看着美美抽屉里的剪刀。“质量、材料,都不如我送你的这两把。我买的这两把……是不锈钢做的,是德国的特产,是我爸让我买的。你可千万别小看这两把剪刀,为买这两把剪刀……我得剥五小时洋葱!……再说,你的这些剪刀这么大,是剪布用的。我给你的剪刀,正好绞线头、缝扣子什么的……”


亦叶认真的神情,特别是她说剪刀……竟是她爸让买的,美美不敢再笑,只得小心翼翼地将亦叶送给她的剪刀收起来……

很快,亦叶和美美走到了学生食堂前面,那是校园的中心地带。小卖部、餐馆、银行、理发店、粮店……,都在这儿。美美在储蓄所门口站住。

“……你的事多,你忙着吧!美美!我有时间,你厂休我再来!”

“别走,叶妹!我送你出来,有事跟你说……”

“什么事,说吧?”

“……你在德国……真的混得不好,叶妹!我爸上国外几个礼拜就挣好几千美元,那不算!他是给人开刀!但是咱们校园出国的人多得很。别人出去也就两年,回国能买一车电器,运都运老半天……”

“我知道,你就是对我回国一趟只送给你剪刀……心怀不满。”

“不,不,叶妹!剪刀挺漂亮,我挺喜欢!……我是在想别的事。我是想从银行取点钱……让你带走……。你刚才在家说中国的一块钱……等于德国多少钱来着?”

“中国一块钱等于……,”亦叶想了想。中国驻德国大使馆中有一个专门为留学生所设的小卖部,那是德国土地上唯一能用中国钱的地方。亦叶记得,上一次去使馆开会,一马克等于……零点八五人民币……。照这个汇率,中国的一元钱应该等于,“……差不多一点一八马克……”

“……洁子那时给你留下的钱,我一直帮你存着的。一晃,七年多了。……爷爷不在了,俭生他哥的脾气你知道,不会动这钱的。……你出国这两年,国内什么东西都涨价了。这钱放在银行里,往前,越存越少。……你把这钱取出来,带到德国去用吧!你不是说,大使馆里……能用吗?”

亦叶看了看储蓄所的门,这才明白美美为什么站住不走了。美美的话……是对的!回国的这几天,亦叶自己也发现物价上涨,而且涨得……挺惊人的!这钱,存在银行里,确实是没什么意思。

“……这钱,是应该用掉,美美!但是……我不带!就算这钱真能在德国用,也改变不了我的……经济地位……。何况,除了大使馆,别的地方根本不可能用。……这钱,你用了吧,美美!你不是说,这几年,你看着街上的土裁缝们一个个都鸟枪换炮了吗?我要是你,我就把厂里的工作辞掉,租一间小房子,开一家服装店。你要是害怕,就让俭生留在厂里。这样,你俩,还有一个有铁饭碗。……钱取出来。你可以买电动的缝纫机、锁边机、三线机什么的……。那时考大学,我原本也没打算考。后来,洁子说,命运这东西,人有时无法掌握;但有时却完完全全是捏在人自己手中,由人自己决定的。……千万不要错过这个机会,美美!”

“……我……哪能用你的钱呀,叶妹!……你自己还这么穷!到德国……剥了老半天洋葱,才买下十把剪刀……”

“我到德国主要任务是读书,美美,剥洋葱是附带的,而且……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去剥洋葱……。你要是不愿用,就算是我借给你,在你的公司里投资吧!将来你亏本了,算我倒霉!将来你要是发了财,别忘了按我投资的比例分给我就行。你的这家店……就叫美美时装。美美是个好名字,别人一听就会找你。趁着现在年轻,让俭生多给你设计几身服装,你自己……就是最好的模特儿!”亦叶伸出手,万分羡慕地摸着美美黑绸布长裤下那两条修长的腿。美美三十二了,儿子都上小学了,还这么年轻、有朝气!


美美心潮起伏地看着亦叶,老半天没说话。其实半年前,美美就动过辞职、当个体户的念头。刚一和俭生说,俭生的脸都吓白了。回家跟母亲商量,母亲说,要是是美美的哥哥或者弟弟有这本事,她一百个赞成。但是是美美,她就不同意。要知道,美美只有三十二岁,却是一个万人的军工大厂中的一名有十六年工龄的老工人……。只有叶妹,还和小时候一样。平时呆头呆脑,一幅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可是一开口就语出惊人。“叶妹!你说,……这世道……还会不会变?……变得像反右、文化大革命那样?”

“咱们中国的世道……难说!”亦叶沉吟着,一下想起了野鼠,想起野鼠的爷爷、父亲在红木太师椅的椅子腿里塞银元、塞钱,想起袁拐子看到红木家具被搬进文化馆就上吊的情形。“……咱们上小学时老听说地主藏变天账什么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咱们中国世世代代没法改的国情!……你要是害怕这世道会变,赚的钱就别存银行,也别告诉你爸、你妈,省得吓着他们。……你的家具不是都是俭生他们那时自己用木头打的吗?你让俭生……没人的时候把柜子腿凿空,你把一时半会儿用不着的钱,换成纯金的首饰,可以先塞进去。只是你自己要记着,别到时忘了塞在哪儿。”

“……要是这世道难说,我还是先别动你的钱。”

“别犹豫了,美美!世道……谁也说不准,自己的路自己看准了就走!你要不用那钱,就等于在浪费我的钱!下决心,干吧!”

“走!叶妹!我再送送你!”

“你回吧!我上我妈他们科室,给我爸取点药,回头也就回松园了!下个厂休……咱们再聊!”


母亲的办公室变得比过去宽敞得多,只剩下一张办公桌,成了母亲一人的天下了。亦叶十分尊敬的孙教授已经在亦叶出国之后的一九八三年年底去世了。亦叶最后一次见孙教授是孙教授和母亲一起到S市编教材,亦叶去看母亲。孙教授见到亦叶,笑着用德语和亦叶聊天。聊德国的风土人情,聊德国的大学。孙教授一九三七年去德国,一九四三年回国,在德国呆了六年。那一年,距孙教授回国整整四十年。亦叶问孙教授后来再去过德国没有,孙教授十分遗憾地说没有。一九四九年以后,江夏医学院曾有过许许多多派遣教职员工上民主德国,也就是东德,参观、访问、进修、学习的机会。孙教授却不知何故一次也没去过。母亲那时看着德国的地图,发现德国的纬度比中国的东北还高。想到德国的寒冷,担心亦叶的身体,母亲心情并不好。孙教授便宽慰母亲。孙教授说,亦叶的身体在中国的W市这所革命的大熔炉中受了近三十年千锤百炼。到了德国,只会生活得更健康、更愉快。但是到最后分别的时候,孙教授还是叮咛亦叶多多注意身体。他让亦叶看书、学习之余多散步。他告诉亦叶,德国城市干净,空气清新,马路边的尘土比中国深山老林里还少……。没想到行医半个世纪的老教授,关心了一番亦叶,却忽视了自己!从S市编完教材回W市之后,孙教授突然发烧、咯血、胸痛。拍了一个胸片,满肺布满了粟粒状阴影。内科诊断为粟粒型肺结核。粟粒型肺结核按五十年代苏联人的分类,属三型,也就是血行播散型的急性肺结核,多发于儿童,成年人极少见。孙教授用了一个月抗结核病药,病情急剧恶化。去世之前,孙教授对自己的病因十分怀疑,立下遗嘱,死后作尸检。尸检结果证明,果然是误诊!孙教授患的是临床极少见的霉菌性肺炎。受霉菌炎症侵袭的肺组织边缘清楚,便在胸片上留下粟粒状阴影。假如诊断正确,治疗及时,霉菌的低毒性感染原本是完全不至于致命的。孙教授和亦伯梅同庚,去世时,不过七十一岁。


母亲仍然十分繁忙,和过去没什么两样。亦叶刚在母亲的办公室呆了几分钟,就闯进两位不速之客,还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两位不速之客是两位女同胞,一看容貌就知道是母女俩。那母女俩不但容貌丑陋,还一幅蓬头垢面的样子。穿着、神情、举止,一看就不是W市人,甚至连郊区都不是。两个孩子中的女孩,长得和那一老一少的两个妇人一样,一进门就放声大哭。在德国那个安安静静的国度呆了两年,亦叶那两只天生敏感的耳朵变得分外娇嫩,几乎有几分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噪声,只得慌慌张张地退避三舍。两个女人一进办公室就对叶慰余气势汹汹地叫嚷,说的是一口南方某省的方言。唯一只有那个小男孩儿能引起亦叶的兴趣。那孩子虽然穿的一身土得掉渣的衣服,却长得眉清目秀。进了办公室,他的母亲使劲推搡他,甚至还掐了他一把,那孩子却还是没哭,仍然安安静静地站着。亦叶打量他,他抬起眼,用清澈、带点儿和他的年龄全然不相称的、淡淡的忧伤,回视着亦叶。亦叶只能叹一口气,走出母亲的办公室。这类患儿家属和医护人员之间的纠纷,在医院里是年年有、月月有、天天有。以往,发生这类事,都是护士长挡驾。而现在,居然径直闯到科主任的办公室来了。


亦叶刚走几步,想到血细胞室看看莎莎在不在,走廊上却有人叫她。

“亦叶!”

“啊,小苗,是你?”


苗七弟走到亦叶身边,向亦叶伸出了手。一九八三年暑假从S市回W市,是苗七弟到码头去接的母亲和亦叶。两年不见,苗七弟身上曾让亦叶受到极大鼓舞的蓬勃朝气和青春活力,竟荡然无存了!眼下,站在亦叶面前的是一个额前的黑发中混杂着根根银丝的中年男子,虽然依旧美丽……


“……德国的风水,看起来真比咱们中国的养人啊,亦叶!你……,简直比走的时候还年轻!”

“哈,谢谢你的恭维!那只能说明……我没有认真看书学习,辜负了党和人民的殷切希望……。”亦叶开着玩笑,打量着苗七弟。“倒是你……看上去长大了。看样子,这两年真是在为革命呕心沥血地攀登科学高峰!”

“哎!”苗七弟叹了一口气。“……你上院里来,一定还有别的事。有什么要跑腿的事,我先帮你办了,咱们再聊吧!”

“没什么事!我今天就是到校园随便转转,一会儿给我爸取点药就回松园。”

“走,我先陪你上药房吧!”

苗七弟陪着亦叶向门诊部的方向走去。

“……说实话,亦叶!我什么时候想起你,就羡慕得不行……”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那一年,毕业的时候,我上竹篮镇去给你辞行,你还记得吗?……我说,我到松园去一次,就羡慕你一次。羡慕你有这么好的爸爸、妈妈。你那时说,我要是真生在松园你们家,可能在锅炉房铲煤;可能在食堂里切菜;反正绝不可能上大学!可是现在看看你们家的孩子?”

“那不过是我们运气好,碰上了邓小平……。再说,你现在不是也如愿以偿,走出了家乡,考上了研究生?……你要是到现在还在羡慕别人,那就真有些不知足了。”

“……你说得不错,亦叶!考上研究生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是脱胎换骨,走进了一个新世界。……可是到现在我才发现,走出家乡……谈何容易呀!”

“你的成绩那么好。……研究生毕业又不搞以前那种社来社去。”

“哎,亦叶!”苗七弟叹了一口气。“你……刚从你妈办公室出来,……不是都看到了吗?”

“……我妈的办公室?我……看到……,”亦叶大惑不解地看着苗七弟。“几个病人家属围着我妈……又哭又闹的,我就出来了。”

“那不是病人家属,亦叶!那是我岳母、我媳妇和我的……两个孩子。”

啊,原来是这样!亦叶吃惊地睁大眼,看着苗七弟,这才想起,那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确实在容貌上酷似苗七弟。

“……说实话,亦叶!读书学习上的这点事难不到我。你爸、你妈常说,医学这个专业……勤奋的人一定能出成果,靠的主要是功夫。……回学院的这两年,我没回过一次家,没上过一次街……。我看的书、做的血细胞实验,照你妈说的,比普通学生四年看的、 做的还多。……五月份,院里说了,咱们系八三级的研究生四个留校的。你妈说,就是只留一个也留血液学专业的,换句话说,留我……”

“那不是成了吗?你还想怎么样?”

“是啊!可是我岳母、我媳妇……死活不依。她们隔一天就跑到我原来工作的地区医院去哭闹一次。地区医院的人没办法,只好往医学院写信,要求把我分回去……。学院科研处的人找了你妈,让系里改分配方案。你妈费了好多时间和院里谈,又往我工作的地区医院写了好几封信。以后院研究生处专门为我的事开了一次会,答应从应届毕业生中分一个到我那个地区,地区医院才算同意了……”

“那这事不是了结了吗?”

“可是我媳妇和我岳母不罢休,又闹到地区的报社。闹完了,又上W市直接找你妈闹。……从五月到现在,来了三次了,每次闹完,还得我送她们回去,还得从工会借钱买车票。”

“你爸……不是升到县里去当……”

“那有什么用啊?我爸在县里,可她爸在地区呀!我爸为我的事……愁得头发都白光了。我妈背着人天天哭,眼都看不清针线了。我六姐从小最疼我,她说她豁出去,杀了那婆娘,只要我将来能把她儿子带出来读书……”

“可千万别有那种念头,小苗!”

“我不会,亦叶!我劝了我六姐半天,好歹我已经从村里走出去了……”

“……院里既然已经决定你留校,通常不会再改……。”

“……别的研究生早就分完了,就我的事,到现在还悬着。多亏小儿血液病今年可以招一个博士。九个考生,我的总分第一……”

“哎呀,我居然忘了还可以考博士生!”亦叶高兴得大叫起来。

“哎,有什么好呀,亦叶!我岳母和我媳妇来一次,就当着大庭广众骂我一次。骂我是陈世美;骂我嫌贫爱富;骂我想往上爬;说我当年沾着她爸的光,从公社调到县里,从县里调到地区,还不知足……。骂我背着家里人考研究生,是想甩掉她们……。搞得现在全院都认识我了。出去带实习,女学生不敢跟我一起走;在科室上夜班,小护士不敢跟我多说一句话。”


亦叶抬头看着苗七弟,看着他额头上那些深深的皱纹,无言以劝。


“……我现在是服了命了,亦叶!人一辈子能怎么样,生下来就注定了!投胎投个好娘老子,比什么都管用!……你妈有个学生,也是咱们专业的,也是工农兵学员,比我低一届。她爸、她妈、她舅、她舅妈,都是部队里的大官,不是司令员,就是部长……。别人上山下乡,她舅妈管着一个文工团,让她当兵。唱歌、跳舞,唱腻了、跳腻了,拍拍屁股就进了大学……。大学毕业了,给首长们当保健医生,整天坐着飞机,飞来飞去……。后来一看工农兵学员不算数了,又调到部队的总医院,想考你妈的研究生,考了几年没考上……。你出国之后没多久,她就上咱们科室进修来了。进修了一年半,今年,你妈……一下就把她招成了在职研究生。……哼!什么在职研究生?全是假的!就是让那些有权有势没本事的人……好混个文凭!……你爸、你妈对那个女孩子那个好哇!见了我总忘不了叮嘱我一声,多教教她图像学,多帮助她鉴别……。我帮她、教她,说实话,完全是看你爸、你妈的面子。这世上,谁教过我?谁帮过我呀?……研究生同学中和我一样从乡下来的几个,背地里和我开玩笑,让我巴结她,想法……和她好。只要能跟她好上,一辈子就是不读书、不认字、什么也不干也有出头之日!……那女孩的丈夫,原来和她在一起在文工团唱歌、跳舞。后来巴结上这女孩。这女孩是个……不孕症,那男的不嫌弃也认了,硬是结成了婚,马上选到电影厂拍电影,一下在全中国都出了名……。你这两年是不在国内。你要是在国内,也会知道。她那丈夫姓方,叫方小慧。”

“啊?”亦叶的身子像通了电一样震颤了一下。“你说的……是……莎莎!”

“是的,亦叶!我说的就是孟莎莎。你爸、你妈,两个大教授,读了一辈子书,教了一辈子书,行了一辈子医,才住进松园。那孟莎莎居然也住松园!她凭什么?不就凭有个好爹好妈吗?她要是真凭自己的本事能住松园,我苗七弟……就该住中南海了。”

“别难过,小苗!人活在世上……哪能没一点不公正的事儿?就是猪狗牛马……也有大小肥瘦……。羡慕别人的父母当官,甚至妒嫉别人,说到底,一丁点儿用也没有!自己的生活道路还得靠自己一步步朝前走。……我小时候老听我爸说,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我爸还给我哥、我姐写过,不羡、不妒、不学、不视。我在竹篮镇工作时,药房有个师傅,老和我一起上夜班。要说他的遭遇,就别提多倒霉了!比你……不知不幸多少倍!可是他整天总是心平气和地微笑着。我那时……一到秋天工农兵学员开学的日子就难过,就想哭一场……。他总是拉琴给我听,劝我享受自己有的,不愁自己无的,知足常乐。”

“……你说这些,都是为我好!我知道,亦叶!其实,平时,这些话,我也就是在心里想想。今天,是遇上你我才说出来……。我有个感觉,觉得我的事,只要告诉你,你就能明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听我说完,小苗!莎莎是文化革命中才搬进松园的。那时,我的户口在竹篮镇。我和你一样,心里挺妒忌她的……,甚至可以说,讨厌她!很长一段时间……我没跟她说过什么话。后来……我自己上了大学……我才和她混熟了。……其实莎莎……挺单纯、挺善良的,小苗!她有个好爹好妈,是她的福气,可不是她的过错呀?你想,你那个媳妇,在你的家乡……不也是高干子弟吗?……你的媳妇要是生在莎莎的家,处在莎莎的位置上,我敢保证,只会比莎莎更坏!”

苗七弟低下头,不再说话。

“……说实话,小苗!我倒觉得,你完全可以好好地和莎莎相处。除了照我爸、我妈说的,多帮助她之外,你还可以推心置腹地和莎莎谈谈心。莎莎家的人我不熟悉,但我至少知道,莎莎的父亲是一个非常善良、非常有人性的老军人。我爸对莎莎好……主要是为报答他父亲当年对我姑姑的救命之恩。你羡慕松园我的家,其实,我爸、我妈……真没什么好羡慕的。他们的级别再高也一丁点意义都没有,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知识份子而已。知识分子……,心肠好也罢,心肠不好也罢,在咱们这个社会都没什么用!真正有用的……还是莎莎的父母那样当官的人。比如你这次分配吧!我妈想让你留校,折腾了半天,还是没用。要是你是在莎莎的父母下面工作,莎莎的父母想怎么分你就能怎么分。让你的岳母、你的媳妇来闹……试试?人的心……有时候是相通的,小苗!你可以……把你的难处老老实实地对莎莎说说。莎莎……特崇拜成绩好……,没准儿将来……真能帮上你的忙!你现在留下来攻博士,也还是学生。谁知道你媳妇她们将来是不是还来闹?你聪明、能干、成绩学得好、出身贫雇农、又是党员。现在部队正缺你这样又红又专的人才。如果莎莎的舅舅、舅妈将来能让你到陆军总医院去,说不定还能出国。”

药房到了,苗七弟接过亦叶手中的处方,进去帮亦叶把药取了。

“……大热的天,你在家呆着吧,亦叶!有什么东西要买、要取,有什么书要借,只管让你妈告我一声就行了!”

“谢谢你了,小苗!你也快回科室吧!”

苗七弟走了。亦叶又到血液病房和门诊转了转,却哪儿也没见到莎莎。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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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12/5/18,917)
.第二《竹篮之恋》简介(12/5/18,801)
.第三卷《此情绵绵》简介    (12/5/18,2517)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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