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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园旧事》第四部《逝者如斯》连载之二十
二十 此情无计(上)
这两年呆在德国,就像呆在一个精神的荒漠上。亦叶回国,最最需要的,就是买书!要是是以往在家,亦叶有什么东西要买,只需要开口说,姐姐哥哥中总会有人替她买。如今,回松园,亦叶竟变成“独身子女”了!一清早,亦叶说要去买书,家中三个老人只有母亲的胳膊腿好使。于是,亦叶几乎是生平头一次,竟在母亲的陪同下,到新华书店去买了一趟书。 书放在一个硬纸盒中,挺沉的。亦叶和母亲交替着用手抱着,慢慢地走回松园。拐进松园,叶慰余站住,喘了一口气。亦叶从母亲手中接过书盒,想走。母亲却站着没动,前面有人正和母亲打招呼。那是吴向芬和她的女儿方小芬。 “……早,叶姨!您回了?” “啊,是小芬啊!” “……她叶姨!一大早,带叶妹……出去买东西呀?” “是啊,一大早……凉快!叶妹! 叫吴姨呀!……还有你小芬姐!你老没在松园,可能也不记得了,就是……小承承的妈妈。” 母亲轻轻地推了亦叶一把。亦叶极不情愿地抬起头,只眯缝着眼,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下站在面前的这两个女人,便厌恶地挪开了目光。 从一九七零年五月最后一次敲开方家的大门之后,亦叶再也没有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地站着,在这样近的距离中打量过吴向芬……。整整十五年过去了,这个女人却一点儿也没老。她有多大了,怎么说也该有六十了吧?看上去……却和刚刚五十的大姐抵加一般大。……十五年前,就是面前站着的这个笑容可掬,简直谈得上和蔼可亲的女人,使得年幼的亦叶,竟和奶奶一样,在同一天失去了松园的户口! 啊,不!亦叶因为这个女人而失去的东西,太多太多,岂止只是一个松园的户口呀? ……而站在吴向芬身边的这个女人呢?和吴向芬一样美丽,一样容光焕发,连眼神和嘴角的笑纹都一样!让人觉得不是人,而是被复制出来的、某种平面的东西……。那女人,该过四十了吧?还留着披肩的长发,还穿着色彩鲜艳夺目的连衣裙,打扮得像个中学生……。母亲说亦叶……“可能不记得了”,那分明是过奖。亦叶其实压根儿就不认识这个女人!既不认识她的容貌,也不认识她的声音!这个女人身上亦叶唯一有印象的是,亦叶低下头,仔细地、一眨也不眨眼地看着方小芬垂在花裙子边的那只手。是的!亦叶认识的,只是这只手而已!就是这只手,当年曾给亦叶写过一封信。 那信,不是写在纸上,而是直接写在了亦叶的心上,当年的心电图能证明! “……我是方小慧的姐姐。受母亲的委托,我把方小慧和孟莎莎的照片寄给你。……我弟弟和我们全家都十分感激你的那片真情实意。衷心地祝愿你能在未来的生活道路上找到比我弟弟更好、更适合你的男孩子……。”那话语,多么雅致、多么文质彬彬、多么温良恭俭让啊!简直让亦叶这世代书香门第的孩子,都惭愧得无地自容…… “……哎!叶妹这孩子……。”叶慰余碰了亦叶两下,亦叶不抬头,也不说话。叶慰余只得万分抱歉地看着吴向芬和方小芬,请求她们母女俩原谅。“……她吴姨!……叶妹是在您跟前长大的。她打小就这毛病,对人没礼貌。都是身体不好,让她爸……给惯下的,大了也没法改。” “叶姨!我爸、我妈常在家说,叶妹……真是好样的!”方小芬看着亦叶,真心地感慨着。 “……是啊,她叶姨!您的孩子,个个都是好样的,特别是小叶妹!”吴向芬看着亦叶,心潮起伏,眼眶都有些湿润了。“……身体那么不好,小学刚毕业就碰上文化大革命,还自己考上大学。上了大学还不说,还考……研究生,还能出国!看着她长大的人……谁能想得到哇?……叶妹是您的骄傲,是咱们三号楼,也是咱们全松园的骄傲!真是……,真是……,真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呀。” “哈!哈!哈!”亦叶抬起头,嘲讽地看了吴向芬一眼,发出一阵有意渲染了的,尖刻、刺耳的笑声。 “……叶妹!”叶慰余十分担心地碰了碰亦叶。小女儿这一阵明显不怀好意的笑声,是她尖嘴利舌,准备挖苦人的前奏。 果然不出母亲的意料,亦叶索性把手中的书箱放在地上,站直了身子,睁大眼,冷冷地回视着吴向芬母女。 “妈!您还不赶紧想法上法院控告吴同志的诽谤罪?咱们中国现在不是正提倡法治么?……青天大白日的,吴同志居然随口诬蔑咱们家……是鸡窝!哈!哈!哈!” 吴向芬的脸在亦叶响亮的笑声中红一阵、白一阵。方小芬难受极了,低下头,紧贴母亲,又不放心地抬起手,扶住母亲。 “叶妹……。”叶慰余第四次伸出手阻拦小女儿,却一点用都没有。亦家兄妹,从小就不怕母亲。而亦叶,连父亲都不怕,在母亲面前就更为所欲为了。 “……我告诉你吧,吴同志!”亦叶的身子根本就没动,吴向芬却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咱们松园,从来就是一片凤凰坡,压根儿就不该有鸡!我自己的家,就更不可能是鸡窝了!……不过,凤凰也有生不逢时的时候。流年不利,时乖命蹇,鱼虾俱下,虎不如犬……。凤凰们无法展翅高飞,只能暂时与鸡为邻。……鸡们,因为有幸和凤凰们混在一起,便以为自己和凤凰们完全一样,便以为普天之下,只剩下鸡了……” “叶妹,听妈的话,先上楼去休息吧!”叶慰余着急了,使劲地推着亦叶。 啊,不!对面前站着的这个女人,根本就没有必要这样客客气气、文文雅雅地说话。她不是人,她甚至连鸡都不配!她是那个腥风血雨、黑暗荒谬的年代里,祸国殃民的昏君的一个小小的、可有可无的帮闲!鲁迅先生说得好!倘若昏君杀人,她就是帮凶!……而她对我的刻骨铭心的伤害,就更不是现在嘲笑她几句鸡窝一类的话能够抵消得了得!……当年,我要是死在Q县那凄风苦雨的泥泞小道上,要是长眠在一八一医院那雪白的床单里,人世间有谁能知道,我亦叶……究竟是凤凰还是鸡?……就是今天,我的父母,我的亲人,我曾深深爱过的,我那善良的兄长,也未必能知道,我究竟是怎样在这个女人的软刀子之下死里逃生的呀?而原本……,我是没有那个意愿,要向世人去证明我是凤凰的!我没有必要去考大学,没有必要去考研究生,更没有必要去出国!我的幸福、我的美满、我的欢乐、我的向往,原本都在那民风淳朴的青山绿水之间,在那“愿弃花香留叶媚,小会鸳鸯不羡仙”的梦境之中…… 亦叶已经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她紧紧地咬了一下嘴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轻蔑的目光更肆无忌惮地射向吴向芬母女。也就在这一个瞬间,一个熟悉得令亦叶心灵颤溧的身影,突然从三号楼前那片法国梧桐的荫影之下闯入了亦叶的视野。一束炽热得足以融化冰山雪峰的目光像天罗地网一般笼罩住了亦叶。眼前的一切,忽然间模糊不清了。亦叶的身子禁不住震颤了一下,随后,她闭上眼,低下头,弯腰抱起书箱…… “……她吴姨!叶妹不懂事,哮喘病人又容易脑缺氧,管不住自己。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叶慰余只好自己不断向吴向芬道歉。 “……我这辈子没读书,头发长,见识短呀!叶妹生我的气,是该的,她叶姨!就让叶妹……多骂骂、出出气吧!我造下的罪孽……我自己心里明白……” “可别这么说,她吴姨!您的小芬、小慧,是两个多争气的好孩子呀?小芬唱的样板戏,大人孩子都会唱,影响了几代人!小慧拍的电影,家喻户晓!咱们中国人没人不看!我的学生,上美国去,心里记挂的不是他的专业,而是小慧拍的电影!您说这事……” “……小慧多亏那时没听他舅的话,还是去拍了电影啊!要不然……。”叶慰余提起小芬、小慧,吴向芬一下心花怒放起来。 两个母亲,站在路边热烈地交谈着。 亦叶却什么也不想再看,什么也不愿再听。她抱着书箱,不看母亲,往前走。 刚迈步,手中那一盒十分沉重的书突然间轻了,轻得失去了重量。一双有力的胳膊把那盒书给接过去了!亦叶松开了手,却没有抬头,她不是靠着感官,而几乎只是凭着本能,跟在那个高大、坚实的身影之后,一步一步地走进了三号楼的大门…… 要说起来,亦叶走的这两年,方小慧生活得倒心如止水。最难受的那段日子,在那之前已经熬过去了。那是周全带着他上B图书馆没找到亦叶,以后莎莎又告诉他亦叶考上了出国研究生的时候。 一九八三年七月那个难忘的傍晚,在S市警司招待所意外地和亦叶相逢,虽然什么话也没法说,方小慧还是过了一段恍恍惚惚的日子。那之后不久,方小慧、周全和尤俊达一起,拍了一部革命历史题材的影片。那影片拍得糟极了。方小慧走上银幕以来还从未这样别扭地拍过任何一部影片。方小慧扮演的是一位军人出身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老革命家走过的生活道路,和方小慧自己的岳父、岳母相似,参加过土地革命、二万五千里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对这类角色,方小慧原本驾轻就熟。但这一次,尤俊达对方小慧却不知何故空前绝后地苛刻。其中一段描写该革命家和结发夫人相濡以沫、举案齐眉的镜头,很短。照方小慧的理解,在整部影片中本是极不重要、可有可无的。但尤俊达却无端地重视这一段,渲染、琢磨,强迫着方小慧反反复复地拍了十多次,仍不满意,甚至声称因此要换人重拍。当着剧组其他人的面,尤俊达常为一点儿小事莫名其妙地大声斥责方小慧。让方小慧……学会做人;学会认识他人的价值;学会尊重、学会珍惜每一个最普通、最平凡的人的最不普通、最不平凡的情感……。拍摄组其他的人百思不得其解,方小慧心中当然就更别扭了。 回B市之后,尤俊达明显地疏远了方小慧,甚至殃及池鱼,连和周全都不打什么交道了。方小慧怎么也不明白,自己究竟什么地方做得不对…… 就这样,过了一年,到了一九八四年七月,周全的父母亲在离婚二十七年之后复婚。除了自己家的人之外,周全只邀了方小慧和尤俊达。尤俊达喝醉了酒,讲起了东甲三十八号的故事,自然也讲起了亦叶……。末了,尤俊达指着方小慧,说他“抛妻子,藐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说方小慧想学陈世美,却远比陈世美不如!陈世美弃糟糠,好歹还当上驸马。方小慧高攀的人离着皇上还远得很!不过是个封疆大吏而已……。周全这才恍然大悟地明白,尤俊达对方小慧的成见是源于那次在S市警司招待所和亦叶的邂逅……。方小慧自己更是欲语无言,脑海中一段段,一行行地浮现起亦叶当年的那些信…… 周全在亦叶出国之后沉默了许多。在方小慧面前,周全不再主动提亦叶。即使方小慧自己说亦叶,周全也不像过去那样,鼓励方小慧给亦叶写信,力劝方小慧和孟莎莎离婚。周全觉得方小慧和亦叶之间的这段情缘,确确实实是不大可能再续了。人世间的事往往就是这样,美好的东西总是脆弱得不堪一击;丑恶的东西却强壮得与生命同在。慢慢地,方小慧自己也觉得心中那份对亦叶的情思一天比一天绝望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偶尔和周全聊天,周全竟劝方小慧静下心来和莎莎好好地过日子,如果方小慧根本不打算和莎莎分手,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的话。令方小慧自己有些许困惑的是,周全的规劝不像以往别人那样,让自己产生反感。甚至,渐渐地,方小慧真的觉得自己有些老了。在怀念亦叶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常常在不知不觉之中想念莎莎…… 不幸的是,恰恰在方小慧的情感“改邪归正”,真的开始皈依莎莎的时候,莎莎却开始空前绝后地繁忙起来。亦叶考上了研究生,又出了国,这本身就给了莎莎极大的震动和鼓励。而亦叶出国前建议她考的在职研究生,又给了莎莎极大的希望。莎莎在亦叶走后开始严格地按亦叶给她订的新计划生活。一九八三年年底,莎莎让舅妈给陆军总医院的领导打了一个招呼,开始到江夏医学院的血细胞室进修。除了回松园睡一个觉,莎莎从早到晚,老老实实地呆在实验室,图书馆和病房。一年下来,莎莎跟着叶慰余在国家级的刊物上发表了两篇文章;在省一级的刊物和学院的校刊上发表了四篇。和亦叶走之前告诉她的完全一样,在职研究生的专业考试可以用发表的文章代替。莎莎牢记着亦叶所说,“千万不能丢了英语”,每个月都要咬着牙挤出时间,摘译一篇国外的医学动向。在职研究生的英语考试不是全国统考。而是各个院校自行拟题。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儿科系决定在一九八五年的春季学期招收第二批在职研究生。莎莎日积月累,英语考了七十二分,竟和亦叶考研究生时的英语成绩一样!……收到了在职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之后,莎莎打电话把这一特大喜讯告诉舅舅、舅妈,告诉父母,告诉方小慧,告诉大哥,竟在电话机边高兴、激动得哭出了声…… 父母、大哥为此专程赶到W市,小慧也回到松园,亲人们为莎莎举行了盛大的家宴,热烈地祝贺莎莎生活道路上的飞跃。席间,莎莎的舅妈毫不客气地指责方小慧读书……读得太少,让他务必努力学习,拿到电影学院的硕士学位,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做到和莎莎……比翼双飞!方小慧天性温和,对长辈的批评并不生气,只是随口说了说,电影学院正办明星班,他要想去简单得很。只是……他并不想去!表演是个实践性极强的行当,多读点儿书自然是件好事,但读书可以自己因人制宜地读,似乎用不着什么别的事都不干,上学校去正襟危坐地读……。方小慧的这一说法,莎莎的父亲、舅舅、大哥都不同意,开始异口同声地批评方小慧。最后,亲人们一致认为,方小慧必须立即上电影学院学习。方小慧只得苦笑着答应了…… 那一次回松园庆贺莎莎考上研究生,方小慧在松园住了整整四夜。那一段日子,正是莎莎和小慧结婚七周年的纪念日。莎莎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巧合,细心的方小慧却记住了,而且还在心中不断地感慨着人生旅途的多变……。每个夜晚,方小慧都把松园的家收拾得温馨、舒适,静静地等待着莎莎的早归。方小慧觉得自己的情感世界终于姗姗来迟地大彻大悟了,肉体自然也该与之相应地皈依莎莎……。不幸的是,莎莎在考上了研究生之后,精神上一直处在极度的亢奋之中。即使是父母、大哥和小慧都在身边,她仍然每天在细胞室工作到晚上十一点。回到松园,莎莎又困又累,倒床闭眼就入了梦乡,全然未觉察方小慧苏醒了的那片爱心。最后那一夜,方小慧帮莎莎洗脸、洗脚,上床后便万般温柔地抱起莎莎。莎莎却坚持拒绝脱衣。善良、单纯的莎莎本是一心为小慧好,害怕小慧胃病复发,却没想到会因此错过了她这一生中最难得的一段如梦佳期…… 后来的那几个月,莎莎的学习生活紧张、忙碌。方小慧进了电影学院的明星班,没接受拍摄任务,两人便一直没时间见面。 七月初,方玉慧带着江夏京剧院学员班的孩子上B市演出。小慧约着梦帆和美盼一起去看。中间休息,几个人上后台喝饮料,梦帆说了一声,下个礼拜叶妹要回,方小慧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思绪一下子被全部打乱了。整个下半场,他完全无法让自己静下心来好好看戏。分手的时候,方小慧问美盼,叶妹回国上何处工作。美盼说,叶妹拿到的是硕士学位。教育部让她们回国探亲一次,完了,再回德国,接着攻博士,大概再过三年能回来……。那一夜真是漫漫长夜,方小慧胃疼了一整夜,几乎一分钟都没法入睡。好几年了,方小慧没有体验这样难受的胃疼,他以为胃部的伤口已经愈合了。现在才发现,那伤……这辈子恐怕没法好了!七月中旬,电影学院放暑假,方小慧要参加演员剧团下去。按原计划,他并不准备回W市。可是胃疼了一整天之后,便开始出血,还出得十分迅猛。方小慧想动动身子都有些头昏眼花。方玉慧多年没和儿子在一起生活,难得团聚几天,却发现儿子的胃病……几十年竟一点也没好!老人难过了。三天的演出任务完成之后,方玉慧买好车票,不由分说地把儿子带回了松园。 方小慧回松园没有见到莎莎。世界卫生组织为第三世界国家的医务人员举办一个儿童血液病学习班,在菲律宾的首都马尼拉,为期四周。叶慰余是学术委员会的成员,可以推荐一名参加者。莎莎起初一听上课都是讲英语,不敢去。亦伯梅和叶慰余都鼓励她,学习班是讲座,不考试,并让她带上录音机、照像机,不明白的,录下来、照下来,回来之后再慢慢整理。叶慰余又专门告诉莎莎的舅妈王俊兰,让舅妈也说服莎莎去。这样,莎莎的父母、大哥都知道了,都打电话支持莎莎去,莎莎这才鼓足勇气去了…… 方小慧并没有因为莎莎不在有什么失落。和就要与叶妹重新相见相比,生活中一切其他的大事小事,一下子都变得完完全全的无足轻重了。 ……亦叶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跟在方小慧的身后。一步一步地走进三号楼,又一步一步地上楼,走进自己家的客厅。方小慧把书盒尽可能轻地放在一把不碍事的椅子上,站直了身子,细细地、忘情地看着亦叶。亦叶不出声,低着头。亦伯梅在卧室休息。柳妈在厨房炸鱼。客厅中一个人也没有。大门开着,对过莎莎家的大门开着,整个三号楼十分安静,方小慧能清楚地听到亦叶急促的呼吸声。 “……叶妹!” 方小慧用只有亦叶能听到的声音叫了亦叶一声,并向亦叶靠近了一步。亦叶没有回答,只是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 “……叶妹,你……好吗?” 方小慧向着亦叶迈出更大的一步,并抬起了手。方小慧的手刚触到亦叶的肩,亦叶的身子便像通了电一样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并急促地向后退着。嘭地一声,亦叶的背碰到了墙。方小慧赶紧向后退了两步,放下了自己的手。 “……叶妹!” 亦叶仍不出声。 “叶妹!……还需要买什么东西吗?……我今天下午还在松园,晚上……就得走了。……还想买什么,告诉我!我……这就帮你去买。” 亦叶低着头,没说话,身子一动不动。自从方小慧闯进了她的视野,亦叶就没抬头,方小慧完全无法看到她的眼。只是在背碰着墙的那个瞬间,亦叶的头才被动地抬了抬。那眼,却没看方小慧,只是紧张而不知所措地扫视了一下自己家的大门和对过莎莎家的大门。 “……别站着了,叶妹!坐下……歇一会儿吧!” 亦叶仍像一截木头一样,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哎!” 方小慧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向大门走去。走了两步,方小慧回过头,却发现亦叶不仅抬起了头,而且正睁大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亦叶靠在墙边,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两只大眼睛像清澈见底的湖水遇上突兀而来的暴风骤雨一般……。方小慧的视线一下子模糊起来,眼中涌起一层亮晶晶的东西。 “……叶妹!……你回来……连一声小慧哥……都不愿叫吗?” “……小慧哥!……你……好吗?” “啊,是小慧?” “啊,亦伯,您好!” 亦伯梅打开卧室的门,走进客厅。亦叶艰难地张开嘴吐出的那几个不连贯的字,被父亲洪亮的嗓音淹没得无影无踪。方小慧转过身,走到亦伯梅身边。 “……您出院回家,是因为叶妹回来?我妈说这两天入伏,天……就要热起来了!您多注意身体才是……” “……我老了,一晃七十三了,做不了什么事。身体好一点、坏一点都无所谓了。倒是你自己得注意,小慧!你现在三十多,正是做事的好年纪,又躬逢盛世!……这一次,你犯胃病,胃疼、胃出血,挺重的。你爸、你妈着急,背着你,找了你叶姨好多次……。莎莎又正好上马尼拉出差,不在。” “没事了,亦伯!一回松园……什么病都好了。您没见我这两天又唱又跳的……。今晚,我就得回厂,要下去慰问了。” 啊?胃疼,胃……出血,这该死的伤口!小慧哥,我亲爱的小慧哥!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呀!何时,我才能洗净我的罪孽呢?亦叶看着方小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阵巨大得无边无际的悔恨啮咀着亦叶的心,一阵同样巨大的窒息缺氧的痛感向亦叶身躯的每一个部位袭来。亦叶闭上眼,捂着胸口,张大了嘴…… “……叶妹,你……不舒服?”亦伯梅快步走进卧室,打开亦叶的急救包,把舒喘宁气雾剂拿出来,递给亦叶。 “叶妹,是不是……很难受?”方小慧坐到亦叶的身边,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掏出手绢,为她擦着额前的汗。 “叶妹,怎么回事?”刚走进家门的叶慰余看到小女儿满头汗珠,坐在沙发上喘着气,吃了一惊。 “……好一点儿了吗,叶妹?”亦伯梅蹲下,贴近亦叶,仔细地听着小女儿的呼吸声是否和缓。“……要是还没缓解,让你妈给你注射氨茶碱,注射器和药……家里都有。” “……不用,爸!我……好些了。” “……屋里……空气不好,”方小慧还在轻轻地抚摸着亦叶的后背。看着亦叶额前的汗水、苍白的脸色,方小慧心中十分难过。这么些年,叶妹的身体……一点儿也没好!她一个人在外国呆着,老这么病……怎么办呀?“……叶妹!你得……上平台上,或者上湖边去透透空气才行。” “你小慧哥说得是,叶妹!这屋子里的空气是不好。”叶慰余使劲地闻着,客厅里弥漫着炸鱼的香味。“……我说了好多次,叶妹回来……千万不要炸什么东西,不要炸!可柳妈……就是不听。这是柳妈在炸鱼。” “去吧,叶妹!”亦伯梅把客厅饭桌上的《光明日报》和《参考消息》卷了卷,塞进小女儿的手。“……上湖边,找个荫凉地儿,休息一会儿。觉得完全舒服了,再上来!” “亦伯说得对!叶妹,上湖边坐坐,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吧!” 亦叶头昏眼花,浑身无力,两只耳朵嗡嗡地叫唤着。方小慧使劲地把亦叶扶起来,又把亦叶楼到胸前。最后,又搂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出了亦家的大门…… 说起来,和小慧哥一起,在这片被视为家园而梦魂萦绕的土地上,已经为邻三十年了!亦叶却从来没有这样亲密无间地依偎着这个她像自己的肌肤一般熟悉的身躯,在松园中公开地散过步。要是倒退个十年、八年,这样的景致,就是在梦中也不敢想象!而现在,亦叶对周围的一切都无所谓了。父亲说的,莎莎正好到马尼拉出差,不在……那几句话,让亦叶浑身上下的每一颗细胞都松驰得如同失去了最基本的张力。“影响”一类的东西在松园这块土地上,从来都没有必要顾及。而假如亦叶知道她出国之后松园中发生的变化,她就更不会为自己的行为去担任何多余的心了…… 就在亦叶考研究生、学德语、出国的几年中,松园这片净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已变得面目全非!一九五六年松园落成之时和亦家、方家、白家和石家同时迁入松园,其它楼的老住户,如今已经荡然无存!三号楼成了松园的历史博物馆,最后一个堡垒……。松园所处的地理位置是W市的中心,是商业领域中的黄金地段。八十年代初,经济刚刚搞活之时,松园立即引起了两类人的注意。一类人有权,另一类人有钱。松园的全部住房都是公房,原属W市市人委管,以后移交给W市的市人民政府。按中国的国情,任何东西只要委以“人民”二字,就好办多了!当年的那些各界知名人士们虽然交付了三十多年巨额房租,对房屋本身却没有任何所有权。松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是“党和人民”的。而现在,伟大祖国的头等大事是要把经济搞活,松园在经济建设中当然具有无比重要的战略地位。党和人民一声令下,松园的那些一向听党的话的老住户们便老老实实地搬走了。三号楼能幸存,多亏有个莎莎!松园老住户被动员搬迁之时,莎莎的父亲、母亲、舅舅、舅妈,都还在任上,都还没有“休息”,都还有职有权。莎莎的舅舅往W市的市委挂了一个短电话,三号楼就平安无事了,没有任何动员搬迁的各级“党和人民”前来骚扰。要是动员搬迁的事再晚一段时间,三号楼的命运还真难说。到一九八五年底,莎莎的父亲和舅舅,就在“党和人民”的关心之下到“顾委”去“休息”去了。现在,松园中除三号楼之外,另外五栋楼热闹非凡、朝气蓬勃。楼上的那两套门对门的住宅都是W市市委下属的经委、工委、乃至于组织部、宣传部的“党和人民”们以及“党和人民”的子女们所开的公司。楼下的那两套门对门的住宅则被“党和人民”以高额租金租给了松园附近摆摊设点的小商小贩们。经过三十余年的改造,松园终于彻彻底底地脱胎换骨了。 ……亦叶迷迷糊糊地依偎着方小慧,毫无知觉地挪动着自己的双腿。方小慧站住了,亦叶抬头一看,是湖边那颗久违了的柳树…… “小慧哥,”亦叶伸出手,压在方小慧的前胸。“你的胃……” “别说话,叶妹!”方小慧用两手扶住亦叶的肩,让她背靠着树,又低下身子,把树根处的碎石,杂草清了清,掏出手绢,铺在草上。“来,坐下!背靠着树,闭上眼!先好好歇一会儿,慢慢地呼吸!我回去……取我的包,马上回来……” 亦叶坐下,背靠着树,却没有闭眼。童年时,这片三柳湖……大得无边无际。在亦叶的眼中简直不是湖,而是一片汪洋大海!而现在,这片湖,已经变成一个小池塘了。在不远的视野里,以往应是湖中心的地方……居然耸立着两栋高楼!亦叶使劲地眨了眨眼,又闭上片刻,再睁开,湖中心仍然耸立着两栋高楼…… 方小慧背着包,回到亦叶的身边,在柳树根畔的草地上坐下。 “看什么,叶妹?” “……这湖……,怎么越来越小了?” “哎!”方小慧看着三柳湖,惆怅地叹了一口气。“现在,靠着咱们松园的这一边,还多少残存着一点儿湖。对过靠警司、商检局那边,早就填湖盖楼了……。咱们这边的这点儿湖,什么时候填,正在讨论……。等你……下次再回国,……这三柳湖……就没有了……。可惜这柳树,长了三十年,才长得这么粗。” 亦叶注视着湖面的双眼,渐渐地潮湿了。她收回目光,细细地看着那三颗粗壮的柳树,看着树下,湖畔的草坪,看着草坪上那被风风雨雨冲刷得千疮百孔的砖台,一时间,竟无语凝噎…… “……叶妹,”方小慧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亦叶的后背。“……湖没了,也就算了。……可是这么些年,你的身体……怎么一点没好?……你要是在德国也老这么发病,有人能照顾你,能陪你去医院吗?……有时,我真是不敢想,一想你的身体,我就担心得……” “小慧哥,小慧哥!”亦叶突然间控制不住自己,也不想控制自己。她伸出双手,搂住方小慧,俯在方小慧的胸前,放声大哭起来。“……其实,我从来没想到过要出人头地;从来没想到过……要耀祖光宗!……我根本没想考大学;更没想去考这个出国研究生!这些……,这些都不是……,都不是我想要的!都不是,都不是啊,小慧哥!” “别哭,叶妹,千万别哭!”手绢被垫在亦叶的身下了。方小慧只能用自己的手背拭去亦叶脸上的泪水。“……你刚刚还喘不上气,再一哭,就会没法收拾!……你自己发病自己受苦,还得让你爸、你妈操心!两老都是七十多的人了!我妈说了,你爸一直在住院,你回国前才出院的。” 方小慧提到父亲、母亲,亦叶冷静下来,慢慢地止住了哭声。
(未完待续) . . .第二卷《竹篮之恋》简介(12/5/18,801)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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