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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之二十 此情无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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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6-24 06:47: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老钱 于 2022-10-6 01:09 编辑

《松园旧事》第四部《逝者如斯》连载之二十

二十 此情无计(下)



“……来,叶妹!擦擦泪水,靠着我的腿,闭上眼,休息一会儿!我……给你吹箫……”

箫声,从方小慧的唇边响起。悠扬、明快,像夏日的微风、似深山的清泉、如长空的雁阵……。亦叶听得心旷神怡、如痴如迷,竟不知身临何境……。曲终良久,亦叶仍一言不发。

“……好听吗,叶妹?”
“好听极了,小慧哥,太好听了!……只是,这哮喘病搞得我的脑细胞……常年缺氧,我都觉得自己……未老先衰了!我……想了老半天,也没想起来,你吹的这……是支什么曲子……”
“哈!”方小慧笑了。“你低头看看,再抬头望望,就能知道……这是一首什么曲子了……”

亦叶困惑地低头看了看,又抬头望了望,却仍然没明白身边的这些,会和这箫曲有何关系。方小慧温和地笑着,目光像箫声一般清澄。
“……再吹一次,小慧哥!我想想……”

湖边静极了,连树上的知了都睡午觉去了。箫声又响起了。这一次,亦叶把握住自己,不让心神随箫声而去。箫声刚一止住,亦叶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不是什么正经箫曲,小慧哥!我敢保证,我以前没听过!……这,是……你自己……瞎编的。……不过,我……挺喜欢听的……”
“是的,叶妹!”方小慧把亦叶搂到胸前,闭着眼,用脸颊轻轻地触摸着亦叶的秀发。“这……确确实实不是什么正经的箫曲,也确确实实……是我自己……瞎编的。你的耳……太管用了,没法骗你!……你知道吗,叶妹?你刚出国的那段……,我……不知怎么。特别、特别的绝望。虽然我知道出国……是好事……。其实……,我知道,我和你……早就没什么关系了……。把你当作妹妹,那只不过是安慰安慰自己而已!说出来,谁也不会信……。要算起来,你就是不出国,我也难得见得到你。可是人就是这么怪,一想到你出国了,就好像……和你永别了一样……。以前,我还能在周全面前说说你。虽然说完了也没什么用,但总可以说说……。你出国了,周全不谈你了。他让我把所有和你有关的东西全都……交给他,锁在他房间的柜子里。……清那些东西,我看到了你那时在药场写的诗。……你是一棵参天的大树,她只是你根畔的一株无名的小草……。你还记得吗,叶妹?那首诗,我是偷偷拿走的,没问你,也没告诉你……”

啊!小草、大树!大树、小草!我那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竹篮镇!我心灵深处那既喧嚣又宁静的港湾!那里埋葬着多少无法忘却的纪念啊!亦叶的视线模糊起来……

“……大树木秀于林,根深叶茂,有着伸向苍穹的枝条。……小草早已预料,总有一天,大树会长得越来越高……。你写得多么好啊,叶妹!……后来心情烦闷,想你又没处说的时候,我就找个没人的地儿吹箫。我信口吹,吹到哪儿算哪儿,就吹出了这支曲……。这曲,不是什么正经箫曲,你要愿意,就管它叫《大树和小草》吧……”

方小慧松开搂住亦叶的手,重新吹起了箫。

啊,大树和小草!这一次,亦叶真听出来了,这确确实实是……大树和小草!箫声中的大树,木秀于林、根深叶茂;向苍穹迸伸着擎天的枝条。箫声中的小草,坚韧、顽强、不屈不挠;能从岩缝里发芽,敢在疾风中微笑……。啊!即使真有一天,小草……能长得像大树那么高;她又怎能忘记大树曾伸出臂膀,为她遮挡那致命的风暴……。啊,不!大树……永远是大树;只要能回到……你的根畔,她愿永当……小草!

亦叶泪流满面,扑倒在方小慧的胸前。方小慧的箫声嘎然止住……

“……叶妹!”方小慧轻轻地拭着亦叶脸上的泪,“最开始吹这箫曲时,我也难过,也……流泪。……后来,不常吹了。再吹,我慢慢平静了。……再后来,我……不怎么想你了,叶妹!……周全说得好,我,……是该静下心来,……和莎莎好好过日子才是……”
“啊!……和莎莎……。”方小慧一提莎莎,亦叶便条件反射般地从方小慧的胸前挣脱出来,坐直了身子。“……我爸说莎莎不在,去马尼拉……”
“你妈让她上马尼拉……去参加一个世界卫生组织为第三世界办的一个学习班……。我回松园就没见到她……”
“……你和莎莎……一直到现在都……没要孩子,小慧哥?”
“是的,叶妹!这事不怪莎莎,怪我!是我的错……。我这一辈子……老是不断地犯错误,一个接着一个,一直犯到现在!我……真把自己没办法……。原本,我觉得,我已经把你……忘了……。我的心已经静下来了。我觉得我已经能……脚踏实地地生活,不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老是在……天上乱飞,幻想着……。可是十多天前,梦帆说了一句,你要回国!我的心一下就乱了。……我真是,……真是没法……忘了你,叶妹!”
亦叶什么话也说不出,她拼命地闭眼,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那一整夜,我没法合眼。眼一闭,就……看到你。……从小到大,一幕一幕,清清楚楚,像……一幅幅画……。原来以为全都忘了的东西,一下发现,全在!……我咬着牙劝自己,这次……不回松园、不见你,就只当……你没回!就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可是第二天,我的胃……就开始出血……”
“……这该死的伤口……,小慧哥!它为什么就不……,”亦叶伸出手,抚摸着方小慧的前胸……。方小慧伸出自己的手,轻轻地压在亦叶的手上。
“……要是有什么拍摄的任务,呆在什么外景地,我还能强迫自己不去想你。偏偏今年这一年,我什么正经事也没法干……。莎莎考上了你妈的研究生。这一下,我就配不上她了!她爸、她妈、她舅、她舅妈、她哥,都坚决要求我到大学去学习……。我只好到电影学院去读什么明星班。……其实我一九六七年到竹篮镇去参军的时候就是大专,因为是大专,刚入伍才能是副排级。……我把这事告诉周全和尤俊达。他们……一个劲苦笑。文化大革命前,他们十年寒窗,才算熬出了一个正经的大学毕业。……现在,党校、团校、函大、夜大、电大……,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班,毕业了……都是学士、硕士、博士……。他俩倒什么都不是。”
“……别老为这些事烦恼,小慧哥!你要是为这些事不愉快,天天都会胃疼的……。”亦叶抬起头,眺望着三柳湖。在湖中心填湖盖起的那些高楼的后面,就是E省的省委党校。“……党和人民需要一些什么士,就能想法造出些什么士。造这些士……比造别的东西简单得多,容易得多!这是……咱们中国的国情,谁也改变不了!……不管怎么说,能到大学里学习一段,对你,总是一件好事……”
“……上大学真的是一件好事吗,叶妹?”方小慧看着亦叶,脸上仍浮着温和的微笑,但温和中带着几分顽皮和得意。“……莎莎跟我说过,说……你一点儿也不喜欢读大学;说……你根本就不热爱你那个专业……;还说……你差一点儿……退了学。”
“……是的,小慧哥!”想起自己当年那些冒冒失失的行为,亦叶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些……确实是我跟莎莎说的。”
“你……不喜欢上大学, ……干吗还劝我上啊?”

亦叶静静地坐着,平稳地呼吸着,什么话也没说。

“……说点儿什么吧,叶妹,别这么……呆坐着!……你知道,我胃出血的时候,我爸正好带着学员班的孩子在B市演出。这些年,我难得见到我爸。他……老多了!动身子、胳膊、腿、腰……,都不如以往利索……。我本想和他在一起住几天,说说话……。没想到我胃出血,倒让他着了一场急……。我爸买好车票,不由分说把我带回松园……。要不然,我这次……不会回松园,也就……见不到你。”
亦叶低下头,眼眶潮湿了。
“……刚回的那几天,我……挺害怕我自己……。害怕我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什么不该的事……。还好,我姐来了,带我出去转了两天,心……慢慢静下来了……。我想,我是该……老老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忘了你!我……买好了今晚的车票……。我咬着牙,控制自己,不上你们家去问你回没回……。见不见得着你……我今晚都走!……没想到老天爷会这么宽容,真是……诚之所至,金石为开呀!”
“……小慧哥!”
“说几句话吧,叶妹,今晚我就走了! ……下一次,你什么时候回,咱俩……到那时各自又会……生活在一种什么样的景致中,谁也不知道?说不定……咱俩这辈子……,今天……就是最后……”
“小慧哥!”
“说点儿什么吧,叶妹!这两年,你在国外……生活得好吗?你……还是一个人呆着的,还是……有了男朋友?……你看过电影,琢磨过电影吗?……你,……你……想过我吗?”

亦叶抬起头,细细地看着方小慧。看着方小慧浓密的黑发,看着方小慧仍然白皙、仍然细腻、仍然光滑的前额;看着他椭圆形的脸庞上那长长、弯弯、带着女孩子妩媚的眉眼和那高而直的鼻梁;看着他唇边她熟悉的那柔和的笑纹;看着他坚实的胸脯、有力的臂膀和那修长而训练有素的长腿……。有整整十年了,亦叶没有在这样清晰的自然光线下、在这样近的距离中、在这样万籁俱寂的背景里,这样放肆、这样贪婪地端详、审视这个刻骨铭心地融入了她灵与肉的躯体……。一九七九年那个难忘的冬日,在唐塔中和方小慧邂逅,是在朦胧的黄昏。更何况,那之后,历史的长河又缓缓地流过了六个漫长的年头……

“……说点什么吧,叶妹!说说电影,或者……随便说点什么……”
“……小慧哥!其实……,自从你……走上了银幕,我……就没看过新拍的电影。……最开始,没勇气,害怕自己……看到银幕上的人……会想你。……后来,照你说的话吧!心……慢慢地静下来了,能……脚踏实地地活着了,不再幻想了。却……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了……”
“……将来有时间的时候,你会有机会的,叶妹!我拍的每一部影片……都为你留下了一份录像,全都在周全的柜子里。……只可惜,等你将来能批评我的时候,我……没有机会改正了……”
“你自己能意识到这一点,十分难得,小慧哥!……要是你……不介意,我说一句扫兴的话吧,小慧哥!……你在银幕上最辉煌的时期……,现在正在慢慢逝去!……你是在一个文化真空的历史背景之下走上银幕的。你身上过于完美的一切,注定了你所塑造的形象……在现实生活中其实是失真的。老百姓刚开始看,会喜欢;看多了,就腻味了……。……我看的电影不多,但我至少看过日本的那位……高仓健……。那人,照我看,和王瑶卿当年说梅兰芳一样……,整个生的是一对死鱼眼!不仅眼里没戏、脸上没戏,身上也没戏,干巴巴的,跟一截木头似的……。可是在咱们中国的观众中却突然间红得发紫!为什么?是那人真有什么特殊的所谓演技,咱们看不出来吗?不是,正好相反!那人……浑身上下……一丁点儿戏也没有,长得也平平常常!但正因为这样,老百姓才觉得逼真、亲近!你明白这道理吗,小慧哥?”
“我明白,叶妹,接着讲吧!”
“……我刚才说,能在学校坐着读一段时间书,是件好事,你不服气……还笑我。……我理解你的心情。世上有好多行当,不是靠读书、靠课堂能培养出来的。一个优秀的运动员,只能诞生在竞技的运动场上;一名优秀的演员只能产生在舞台上;就连一名优秀的医生也不能全靠书本的知识。但是读书本身,还是重要的!对各行各业都重要……”
“……可惜你不在我跟前,叶妹!没法告诉我……该读什么……”
“……刚到德国的那一段,我不敢看电影!看一场,要交差不多十块钱,够我吃好几顿饭了!最开始,我又没有电视机。只能每天晚上到学生宿舍的公共电视机跟前,跟德国学生混着看。电影少,大部分是电视剧……。后来……,我参加了一个俱乐部,每个月交二十块钱,在白天一般人不上电影院的时间可以不要钱随便看,一共可以看十场……。我参加了三个月,看了三十场,主要是为了听德语,对电影本身……我没下功夫去研究……。但是看电影的时候,我有时还是想……,西方社会的电影主要是由两个侧面构成的。一个方面是艺术,另一个方面则是和艺术没什么关系的东西,主要是商业。商业虽然和艺术没什么直接关系,但却和艺术一样,也是一门学问,或者说,至少是一门技巧……。电影这个行当中和艺术有关的内容,你的身边有的是老师!学表演,你爸、你妈、你姐、你舅……,都是你的老师!学摄影,周全可以教你;学导演,尤俊达可以教你。而且,所有这些人……都是不可多得的,也是出类拔萃的老师!……你一定没明白我说这些……什么意思,小慧哥!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假如我是你,我到电影学院就专门学那些和电影艺术没什么关系的东西……”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叶妹?让我上电影学院,可又要我去学和电影没关系的东西……”
“不是和电影没关系,而是和电影艺术没关系!我说的是电影的筹划、制片、发行……;电影的市场学、观众的心理学,特别是电影和高科技的关系……。电影说到底不是艺术,而是技术。它是科学技术发展到一定程度在艺术领域中的产物。……电影和我学的专业,图书馆中的图书,一样,不管多么高雅,在现代社会中首先只能是一种商品!说实话,小慧哥!我在国内上大学时,总不忍心把图书这么可爱的东西……看作一种商品!而电影,至少在西方社会,几乎赤裸裸的是商品!没人指望用电影能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
“……累吗,叶妹?累了,就歇一会儿。”方小慧拿起亦叶放在草地上的《光明日报》和《参考消息》,轻轻地为亦叶扇着。“……要不累,再接着说……”
“……再就是英语,小慧哥!我觉得,你应该下点功夫,学学英语……”
“……我又不是你,叶妹,又不出国!学英语干吗?再说,我……这么老了,哪还学得会英语……。”方小慧笑了,笑亦叶的呆气。
亦叶的表情却认真极了。“你说得不对,小慧哥!第一,你……一点儿也不老!我哥、我姐上大学时也快三十了。他们中学学的都是俄语,系统地学英语也是上大学之后的事。我自己学德语,正正经经地学,也是快三十的事。上大学我学二外只不过学了一点《共产党宣言》一类的东西……。我们上小学的时候,课文中说过,马克思五十多岁才开始学俄语。第二,你是学表演的,而且是一名极有天赋的演员。你的职业注定了,你至少具有两项凡人莫及的本领:其一,善于模仿,口齿伶俐,听觉敏锐;其二,有极佳的记忆力。第三,你学英语,身边就有好老师!莎莎是研究生,也是医师。她的职业注定了她这一辈子都得或多或少地和英语打一点交道。入门的时候,你可以让莎莎教你。如果老见不到莎莎,也可以让周全教你……”
“……你怎么知道周全……懂英语,叶妹?”方小慧眼看着亦叶,手却忍不住伸到挎包里专放箫的那个口袋里,摸了摸老和箫放在一起的那个万金油盒子。盒子里,贴着周全摄的亦叶在宣传橱窗中的一张照片……
“……我,并不确切知道周全……是不是懂英语,小慧哥!我只是……猜测,他应该懂。……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年,樱花盛开的时候,我……,非常偶然地见到过周全一次。他的妹夫……是我的表哥……”
“你那天……,和周全在一起……聊了些什么?”
“……起先,聊的……都是些废话。我向他介绍学校的不同建筑物。他告诉我,他母亲是学英国语言文学专业的……。后来,刚聊到有点儿重要的时候,也就是我好容易搞明白,他……就是你认识的那个周全,天就黑了……。其实,我早就通过美美认识了他父亲,一个非常正直、可亲的老人;也是在他的专业领域中学术造诣极高的一位老知识分子……”
“……你知道吗,叶妹?周全的父亲……刚刚在不久前……去世了……”
“啊?”亦叶禁不住惊叫了一声。
“……你知道我认识周全,叶妹!可是你并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周全比我大,一直没成家。刚认识他,我劝过他几次。后来混熟了,我就不劝他了。这事是个得自己拿主意的事,别人劝,没什么用。……再后来,我实际上是和他……在一起共同生活……。 怎么和你说呢?就像……亲兄弟一样!应该说,比亲兄弟……还亲!只要咱俩都在厂里,就……住在一起!……七月初。我爸带着一帮孩子来B市演出,我没上周全那儿睡,回了我自己这边,想陪我爸说说话。没想到,和我爸只睡了一夜,我的胃……”

亦叶条件反射般地伸出了手,压在方小慧的胸前。方小慧用自己的手托住亦叶的手。

“别为我担心,叶妹!犯胃病对我……不是什么上刀山、下火海的痛苦。有时,出出血倒能祛祛心火。……周全知道我胃出血,专门来陪了我两天。没想到第三天,就收到电话,他爸……去世了……”
“……他爸,应该和我爸岁数差不多……。”亦叶呆呆地看着三柳湖,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周父慈祥的面容……
“……比你爸小,刚满七十!老人挺不幸的,去年夏天才刚和周全他妈……复婚……。他爸为右派的事,和他妈离婚,离了二十七年……。他爸和你爸、你妈一样,也是大学里的教授。回B市这几年,他爸有好多机会出国做学术交流。美国、法国、德国那些大学邀请他爸,他爸的学生、同事个个眼红,他爸就都让给别人去了。今年年初是印度的一所大学来邀请。印度那地方,据说和咱们中国差不多穷,学生们就没吱声。他爸想了想,就自己去了。没想到,过完春节才走,只去了半年就脑溢血……。不过,印度人挺好的,大学和研究所出钱,把周全、他妈、他妹、还有你那表哥,都邀请到印度,和他爸的遗体告别……”
亦叶沉默了,这才明白,刚回B市那天,哥哥新元想带她找亥生哥,找了几次都没找到……。九年前,在粉碎四人帮的锣鼓声中,周父带着周仪和亥生哥到竹篮镇那间小屋中“谢媒”的情景,竟像是昨天!一向冷漠无情、玩世不恭的亥生哥,那天讲起阿基米德,竟一反常态地动情……。而事实上,阿基米德比周全的父亲,不知要幸运多少倍!阿基米德虽死于非命,却青史留名、死而无憾!未来的世界,有谁会知道周父呢?有谁会知道,中国这片广袤的大地上,原本是可以出现许许多多个阿基米德的……。
“别难过,叶妹!”方小慧把亦叶放在他胸前的手握在自己的两个掌心里。大热的伏天,亦叶的手却冰凉、冰凉的。“……人生七十古来稀!过了七十……就算高寿了。我爸说,我们方家祖上,我祖父、曾祖父,再往上,没有活过七十的……。你接着讲吧!”
“我……都忘了,小慧哥!刚才……讲到……”
“你……刚才讲到,让我……学英语!你讲了……第一,第二,第三。还有第四吗?”
“啊,是的,小慧哥!还有第四。第四点,你说,你又不打算出国。我们生活在一个动荡的年代,一个几乎每分每秒都在变化着的社会。没有人能预料到自己未来的生活道路上会出现何种景致……。十年前的今天,我还在竹篮镇上。那时……我连上大学的梦都没敢做,说实话,我哥、我姐倒常做。谁能想得到,我今天会在德国学习?就是到了今天,我表哥也未必会想到,他在这个夏天会因为老岳父的辞世而去印度。就是周全他妈、他妹也一样!你……怎么就敢说,你这一辈子都不会打算出国呢?……电影是所有艺术行当中最最容易和国际接轨的,甚至超过音乐和绘画。……学会了一门外语,特别是英语,到了需要使用这一语言的时候,就不需要求人,你明白吗,小慧哥?马克思说的话不可能一句顶一万句、句句是真理。可是他说的外语……是工具,却是千真万确的!我在德国见过一位开餐馆的老华侨,在德国住了二十五年,整整四分之一个世纪,可是一点儿德语也不会。从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到我上学的科隆,在高速公路上只需要开三个小时车。他不认识路标,竟然开了二十个小时!那距离,相当于咱们从W市出发,开到海南岛……”
“……歇一会儿,叶妹,擦擦汗!”方小慧重新拿起报纸,为亦叶扇着。“……还有……第五吗?”
“没有了,小慧哥!我想对你说的话……全都说完了。我知道,你……压根儿就没把我的话……当数,更不会照着我说的……去做。可是我还是想说!我……,我……,我也忘不了你,小慧哥!什么时候想起你……,我就盼着……,盼着你能……比别人都好……”
“啊,不,叶妹!不!”方小慧的眼湿润了,他放下报纸,重新捧起了亦叶的手。“你说得不对,叶妹!正好相反,我……从来都把你的话……当数!每一句、每一个字……我都当数!还在你没上大学、没当研究生、没出国、什么都不是的时候。甚至还在你在那家纺纱厂当学徒工的时候……。啊!不!比那还早!还在你连十三岁都没满,就在这三柳湖畔,告诉我……阿凡提……是富农的时候。我就一直把你的话当数,照着你说的、所有的话去做!老天爷能为我作证,周全……也能为我作证!”方小慧紧紧地闭了一下眼,轻轻地抚摸着亦叶的手。“……你说,你……忘不了我!叶妹!你……一直到今天还是一个人,还没成家,是因为你……忘不了我,还是因为你……忘不了……李洁?”
“你们俩……我都忘不了,也不应该忘,小慧哥!”亦叶深沉而缓慢地呼吸着,看着身旁的柳树,身下的青草。……当年,李洁第一次和她正式谈话,动员她写入团申请书,就是在这静无一人的三柳湖畔。那座不抵岁月的风雨、已经破烂不堪的砖台,在当年少年亦叶的心灵深处,曾是一个多么神圣的地方啊!当年,岁月的惊涛骇浪刚刚涌起之时,亦叶一十六岁;而如今,似箭的光阴,又悠忽过去了整整一十六年!谁能挡得住,这江河日下,逝者如斯……
“你……想说什么,叶妹?”
“啊,小慧哥!我……,我是想说……,我一直到今天还是一个人,还没有成家,是因为我一个人活得挺充实的。我……,我曾经拥有!我知道,什么是人世间最美好、最珍贵的东西……。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我这份幸运的……”
“……你说得太好了,叶妹!你曾经拥有、我也曾经拥有!我们曾经共同拥有过这个世上最美好、最珍贵的东西!即使我们这一辈子……”
“叶妹!”远处,梧桐树下的林荫道上,柳妈摇着一把扇子走过来,大声叫着。“……好点了吗?”
“哎!好多了, 柳妈!告诉我爸,我马上回来!”
柳妈摇着扇子走了。
“叶妹!”方小慧拉着亦叶的手,站了起来。“……咱们,要分手了!我说一句话,你要答应我,叶妹!……到年底,你该满三十二岁了。回德国,在你的同学里……找个老实厚道的男的,成个家吧!你身体不好,一个人呆着,老是这么发病,没个人照顾你,我……不放心。你知道,叶妹,你显得……一点也不老!说真的,简直比在竹篮镇的时候……还年轻!我不信,这世上长眼的男人见了你……会不喜欢……”
“……小慧哥!”亦叶的心中涌起了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六年前,在唐塔中邂逅,方小慧千叮咛、万嘱咐的是让她不要再找男朋友、不要结婚!而今天,方小慧的临别赠言却是找个男人、成家!当年的亦叶,心头残存的还有些许对莎莎的歉疚;而今天,却只剩下对自己酸楚的同情了!……然而,面对着方小慧兄长般真挚的目光,亦叶除了老老实实地点头,已别无选择……。“……放心吧,小慧哥!找一个男人、成家,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比读书……简单多了!你的话……我记住了,会照着去做的……”
“……这包东西,叶妹!是我给你买的。你想这几天在家吃也行、带走也行。……大白兔我没敢买。天热了,怕融了……”

亦叶蹲下来,打开方小慧递给她的包。最上面,是一包山楂球,亦叶打开,拿了一颗放在嘴里。山楂球下面是话梅,亦叶拆开,又放了一颗在嘴里含着。话梅的下面是冬瓜糖和兰花豆。包的最下面,还有一包什么,鼓鼓囊囊的,还软软的。亦叶打开一看,那是一件用一块美丽的真丝头巾包着的一件比头巾本身更美丽的毛衣。

“哈!是毛衣?”亦叶高兴地把毛衣拿起来,却又有几分奇怪。
“……叶妹!”方小慧看着那毛衣,又看了看亦叶,迟疑地开了口,却又犹豫着该不该说。“……这毛衣,不是我买的……。这是……,这是……我妈……专门为你织的……”

亦叶脸上欢乐、灿烂的笑容,一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圆脸拉成了长脸。“你妈织的臭毛衣,留给你姐,我不要!”说着,亦叶把真丝头巾包着的毛衣啪地一声,使劲地扔在草地上。

方小慧带着几分淡淡的忧伤,看着亦叶。亦叶却有意扭过身子,看着三柳湖。

“叶妹,……别生我妈的气!我妈听柳妈说你要回来,回来只能住几个星期又要走,就慌慌张张地上街买毛线回来。……大热的天,坐在风扇跟前都出汗,她就开着风扇织。害怕出汗把毛线搞脏,她织一会儿就擦一会儿汗……。我妈……心脏不好,我姐怕累着她,犯病,想帮她织。她死活不让!……莎莎没走之前,她害怕莎莎看见,一直背着莎莎织……。就这么赶着,才织好。……我回松园,什么也没跟我妈提。可我妈就认定,我胃疼、胃出血,都是想你犯的;认定我回松园是想见你……。我妈私下跟我说话……,三句话没说莎莎一句,倒有两句……是说你……。我买了些你爱吃的东西,放在我的包里,也没对我妈言声。可她……悄没声地打开我的包,把毛衣搁在最下面了。我把毛衣拿出来,告诉她,这包里是我给你买的吃的。她说……,我知道!你就把这毛衣……捎带着放里面给叶妹……就行了。我说……,您想给叶妹的东西,您自己给她!塞在我包里干吗?我妈……就哭了。我姐、我爸都说我,我就没再吱声……。我……其实早想到了,你会不要,叶妹!我……不该告诉你,说是……我妈织的……。我妈后来说,要是我真不愿给她捎这毛衣,她就找柳妈。柳妈说,只要是我妈织的毛衣,只要不跟你说是我妈织的,你一准儿会穿,还一准儿会喜欢!柳妈告诉我妈说,你上大学那会儿,我妈给你织过一件一模一样的。你穿上,美得跟个小仙女似的,在松园、在学校,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多看你几眼……。后来,要出国,还专门用枕套包着,带到德国去了……。那时,你以为是柳妈织的,穿着毛衣,抱着柳妈,只喊柳妈万岁……”

啊,原来竟会是这样!

亦叶回过头,被她使劲地扔在草地上的那件毛衣,整个地散开了。在灿烂的阳光下,那毛衣光彩夺目,美丽得惊心动魄,让三柳湖畔的一切都黯然失色了!那毛衣,和她上大学时曾穿过的那一件,果真是一模一样的。也是从脖子往下织的,胸前,背后和两边的胳膊上都有长长的,加针留下的线线。只是颜色不一样。原来的碧绿变成像三十年前的三柳湖水一样的纯蓝,原来的奶黄变成了雪花般的洁白;只有黑色的道道依旧……。啊,那哪里是毛衣呀?在亦叶朦胧的泪眼里,那分明是一丛绿叶簇拥着,怒放的牡丹;是两只白头偕老的戏水鸳鸯……。亦叶走上前,蹲下,拿起真丝头巾在脸上亲吻着,泪水簌簌地滚落下来……

傍晚时分,方小慧陪着母亲和姐姐从李又华家回来,上楼收拾行装。桌上放着三个精致的真皮小包,包中是一把同样精致的不锈钢小剪刀。三把小剪刀下面压着一封信。信是亦叶写给莎莎的。

莎莎,
我回国探亲,只能在家呆三个星期,没想到你正好出国了,见不到你。我妈说你考上了研究生,英语还考了七十二分。你发表的,包括摘译,综述的文章,我妈都拿给我看了。我由衷地为你高兴、也为你骄傲!照我爸、我妈的话说,现在真是轮到我好好向你学习了!
我今天给你写这几行字,除了祝贺你之外,还想和你聊一点别的事。
你们血液学专业八二级有个研究生名叫苗七弟,你一定认识。我回家是休息,没什么事,在家和我爸、我妈聊天,聊的也还是系里、科室里那点儿事。她们说起你,也提起那个苗七弟。小苗比你高一届,原来是我嫂子的同学。上学的时候,他不光是全班、全系,也几乎可以说是全校最优秀的学生。那时我嫂子常带着我混到班上去听课,所以我那时就认识小苗。毕业的时候,我妈想过让他留校。但苗七弟是边远地区来的,只能严格执行“社来社去”。后来,他考了我妈的研究生。今年毕业,本来应该留校,但他夫人和岳母到院里来闹,院里只能改变分配方案,把他分回原籍。我妈说,血液病、血细胞学的研究,是需要有一些设备的。咱们国家大城市中的一些规模很大的医院还不是家家都做得了。要是分到边远的基层医院,这三年的学就整个可以说是白上了!我上病房去本是想找你,却遇见他了。我建议他找找你,你再帮他找找你舅妈,看有没有可能让他将来上总院或部队大一点的医院工作。不是我看不起农村,我只是觉得,我爸、我妈难得这么惋惜一个学生。我妈还说,小苗当研究生后只和孙教授,儿科系原来的系主任,打过两个学期的交道,孙教授就去世了。孙教授那人古板,难得开口表扬什么人,却说过,这个小苗真是工农兵学员时代的一个奇迹!我跟你写这些是想说,在未来的这几年的学习和工作中,你如果能和小苗共同磋商、相互帮助,把他作为你学习、工作上的对手,对你自己也是大有裨益的!
我爸、我妈还说,你学习起来、工作起来,完完全全不要命。几乎天天都在细胞室呆到十一、二点。这些也就算了。但我爸、我妈说的,你不要孩子,却让我深深地为你、也为小慧惋惜。撇开小慧是独子、你是独女这两点你或许认为不怎么重要的因素,你和小慧身上的基因,属于咱们中国人种最优秀的基因。浪费这样的基因,从优生学的观点看,实在是对人类良种、对地球生命资源的一种不珍惜!除此之外,你的天性是非常适合当母亲的。你那么喜欢孩子,而且已经立志要献身临床医学中的儿科了!你如果以为当母亲会影响你的工作、你的学习、你的事业,那就大错而特错了!科学史中的居里夫人,是一名杰出的科学家,同时又是一名竟能培养一名和她自己一样获诺贝尔奖的女儿的伟大的母亲!再看看我们自己的身边吧!你的母亲、我的母亲,她们事业上的成就,我们这一辈人难望其项背。而她们不是也同样哺育了一群优秀的儿女么!(自然,我说这些,你会笑我,说我自己不结婚,反倒劝你要孩子!要知道,我不结婚,在某种意义上确实符合优生学的原则。我是一名严重的支气管哮喘病患者。哮喘病的发病机理与遗传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好了,莎莎!在这个问题上,我只能纸上谈兵地和你聊这么多。
最后,桌上的这三把小剪刀送给你。我爸说,这是德国的特产。你留下一把,另外两把送给你妈和你婆婆,希望她们能喜欢。我不知道在我攻完博士之前教育部还会不会让我再次公费回国探亲。假如没有这样的机会,我就只能等到学成回国之后再和你见面了。衷心地祝愿你在学习、工作、生活诸方面都好!衷心地希望几年之后我回国时,你不仅是一名优秀的医生,也同时是一名幸福的母亲!
紧紧地握手!
亦叶
一九八五年七月十九日
写于松园

方小慧俯下身,亲吻了一下亦叶的签名,收起一把剪刀,在亦叶的信下端加上了一行,

莎,我拿走了你的那把剪刀,另两把你给你妈和我妈吧!小慧七月十九日

几天之后,亦叶参加了母校W大为德国K教授访华举行的系列学术讲座活动。活动结束,亦叶第一次回国探亲的假期,也就跟着结束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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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12/5/18,917)
.第二《竹篮之恋》简介(12/5/18,801)
.第三卷《此情绵绵》简介    (12/5/18,2517)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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