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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二十一 山回路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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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0-5 11:58: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老钱 于 2022-11-14 22:21 编辑

《松园旧事》第四部《逝者如斯》连载之二十一

二十一 山回路转(下)


星期二下午,亦叶从图书馆回来,收到王讴龙寄来的一封厚厚的信。

亦叶,
到K城去看你,为你祝贺生日之前,我对自己说,这一次去,一定要把那件事告诉亦叶!一定!最后,我鼓了半天勇气,总算告诉你了。你却平静如初,居然一句话也没多问,还让我和你“抵足而眠”!那一夜,我被突如其来的幸福搞得有些不知所措。我真的把所有的后果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你会……不在乎!要知道,领结婚证,在法律上就意味着结了婚!我结了婚还是没结婚,这么重要的问题,你真的无所谓、你真的不在乎吗,亦叶?而且,你真的一点儿也没兴趣听一听,我是为什么、和谁、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情况下,领的结婚证吗?

回“家”的路上,我问了自己几千次,没有答案。到了“家”,我也没有上实验室。到德国的这五个学期,我还是头一次星期日一整天没上实验室。我知道去也白去,倒不如呆在“家”中,给你写封信。

这一年半,给你打过多少次电话,我记不清了。我只觉得,我这一辈子干的所有事,全都告诉你了,不管大事还是小事!唯独这件事,总是难以启齿。现在告诉你,就算是我把最后一件事了结了!顺便说一声,亦叶!我从来没想过,要在这件事上隐瞒你、欺骗你。你头一次坐着迪特、贝丽格特的车,和芸芸一起到B州来看我,给我送药的那天,我就差一点告诉你了。我说,我这辈子受的最大的一次屈辱……是在考上研究生之后,出国之前,得了肺结核的时候……。我说,我……真不想讲。你说,不想讲就别讲,休息一下吧!这一休息,就休息了一年多,一直到今天!

我还是从头说起吧,亦叶!

我曾跟你说过,我喜欢遗传学,考研究生之前想选的专业也是植物遗传学。你和我一样,也是大学毕业之前直接考的出国研究生。所以你应该知道,每一名出国研究生除了有国外同意接收的学校和导师之外,还得有一个国内的委托代招的学校和一名国内的导师。到了国外,咱们都发现,国内的导师写的所谓“推荐信”,其实一丁点儿用处也没有,根本没人看。可是在国内,在还没有真正出成国之前,国内的那位“导师”,对每位研究生来说,都还是重要得生命攸关的!
要和你详细地谈我出国前受的那段屈辱,我得先向你稍微介绍一下我国内的那位“导师”。认识你的这一年半,特别是你回国探亲的那几个星期,晚上回寝室,吃过晚饭,看完新闻,我常常呆呆地坐在床上想你。我不想对你说假话,说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事实上,只要在学校,不管是在办公室、实验室、还是图书馆,脑子里都不可能想别的事!每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包括你自己在内,恐怕都一样!想你的时候,我会不知不觉地把咱们俩放在一起比。你说,你姥姥活着的时候,说你天仓、地角丰满,是个“福相”!这话,我奶奶活着的时候也对我说过。我奶奶有四个孙子,我长得最丑!我眼小、鼻塌、面黑、牙不齐。但奶奶在兄弟四人中还是最疼我。我的耳和手,生得比我的几个兄弟都大。奶奶据此一口咬定我“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是天生的帝王相。奶奶说,曹孟德赞刘皇叔是“人中之龙”,而恰恰我属龙,爷爷给我起的名中又有一个龙字。奶奶便深信,我这一辈子会鹏程万里、前途无量,堪与青史留名的刘玄德相比。我后来当然没法变成刘备。但细细地想起来,你的姥姥、我的奶奶,两位老人算的命都没错。和咱们的同时代人相比,咱俩都还算是有福之人。不说别的,只说咱们的那位伟大领袖吧!他要是晚死个三年五载,很可能你一直到今天还呆在那家劳改农场;而我,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继续当我的临时工。不过,我的福和你相比,还是太小、太小。而这一点,你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可见人的心,天生就是不知足的。你总是念念不忘你那个哮喘病。其实哮喘病算得了什么?我宁愿得比哮喘病严重一千倍的病,比如癌症、艾滋病什么的,也不愿再经历一次我出国前的那段屈辱!

你说,你最开始根本没想考大学;后来毕业前夕又犹豫了很久才决定考研究生。你说,你最后终于当上了出国研究生,完全是国内导师动员你报考的结果。你说,你和国内的导师一共没说上十来句话,导师家门朝何处开你都不甚了了,但是你这一辈子将会永远在心灵深处感激你国内的这位导师……。说实话,你真该永远感谢你的导师才对!中国像你这样幸福的出国研究生,恐怕真的是绝无仅有!

话一扯,就扯远了。我还是言归正传,先谈我国内的那位导师吧!

我国内的那位导师姓X,大概是一九一二,一九一三年前后出生的,反正我出国那前后他是七十一、二岁。X是我上的那所农大的系主任、校学术委员会主任。我进学校时,此人在农大,还有幸活着的教授中级别最高的,据说是高教二级。一级教授上何处去了,我不得而知,可能根本就没有。也可能原来有几个,被反右和文化革命送上了西天!总之,那X不光是级别最高的教授,还是五十年代初就入了党的老共产党员。那当然是一点儿也不掺假的又红又专!只可惜的是,我上大学四年,既未闻其声、也未见其人,仅仅只是知其名而已。农学系是农大最大的系,无所不包,就像你所熟悉的医学院中的医疗系一样。我甚至连那老头是农学系之下搞哪一个专业的都不知道。问了问系里别的老师,才知道,那老头从五十年代起就没怎么正经上过课,不光是我这个普普通通的学生,就是系里的老师也不大清楚他究竟是研究什么的。但是这一切都不妨碍他在学校里红得发紫。他是政协委员兼人大代表(出国之后,我试着向我德国的导师解释中国文人头上的这两个在西方只有政治家头上才会有的东西。但怎么讲也讲不明白。这恐怕就是人们常常提醒我们不要忘了的中国的国情),在农林部、在高教部,都大名鼎鼎、如雷贯耳。这原因是,我的这位国内的导师,在黑暗的旧社会曾留学海外十一年,属于新中国成立之后毅然决然抛弃国外的“高官厚禄”回到祖国怀抱的那一批,什么也不用再做,却谁也打不倒的革命知识分子。除了又红又专之外,那X的若干光辉事迹中最感人之处还在于,他这个喝了十一年洋墨水的大教授的夫人,竟是一个目不识丁、裹着小脚的农妇,还比他大若干岁。那X,年方弱冠,便与那父母之命、媒酌之言的夫人结下了百年之好。其后,X便常年飘泊海外。直到重新回到祖国怀抱,扬眉吐气之时,他才得以与夫人团聚,生下一子……

你一定看得不耐烦了,亦叶!X的这些私人生活上的细节,和我会有什么关系呢?我尽量长话短说吧!

我刚刚收到出国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便口吐鲜血、卧床不起。我挣扎着回到家乡,一面向父母出示我的录取通知书,一面告诉他们我病了……。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有点对不起父母。还没来得及让她们高兴,就先让她们难过、着急了一场。父母一夜未眠。第二天,她们瞒着左邻右舍、亲朋好友,把我带到家乡最大的一家医院,找到内科主任。肺结核是一种再简单不过的病,刚毕业的大学生都会诊断、治疗。那主任告诉我父母,肺结核没什么值得让她们着急得两眼泪汪汪的,不是什么大病,死不了!但是,立竿见影的灵丹妙药也没有!只能老老实实地卧床休息。既来之、则安之,最少得卧床休息三个月。父母一听就傻了眼,卧床休息三个月,我还怎么出国呀?父母商量了一夜,没想出好招。而我,却不能老在家里呆着。按规定,出国研究生只要还没出国就得老老实实地在国内得导师跟前上课。不管怎么说,我都得回学校。

我在家呆了三天,别的专业的同学来信通知我,X四下找我,问我上何处去了。父母不放心,请了假陪我回学校。那几天,我不仅是灰心,而是有几分绝望了。我觉得老天爷不公,完全没长眼。王家祖上不知是谁做了缺德的坏事,老天爷惩罚倒我的头上。四年寒窗,盼的是金榜题名。如今录取通知书发了,却壮志未酬身先病,真是前功尽弃!我身体虚弱、精神崩溃、像一具行尸走肉,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父母想不出好办法,便买了一大批礼品,罐头、水果什么的,带着我上X家看望导师。X十分和蔼可亲地接待了我和我的父母。在X面前,我的父母无法谈别的人,别的事,当然只能谈我。父母说,我的命苦,从小生在农村,父母在城里干革命,我只能跟着爷爷、奶奶。奶奶找了个奶妈,从我五天起奶我。奶妈自己的闺女和我一般大,胖得像石礅,我却饿得像瘦猴。我妈生下我,奶奶亲手称的,八斤六两。奶妈奶了三个月,奶奶一称,只剩下八斤了!……后来好容易到城里和父母团聚,又遇上三年自然灾害。再后来,好容易考进那么难考的新华中学,只读了一年就碰上了革命。十几岁正长个子,又碰上上山下乡。大哥在东北兵团养蜂;二哥在大港油田当焊工;弟弟在省青年队踢足球;妹妹在郊区插队,周末能回来……。个个都比我活得滋润。我去内蒙兵团,一去五年不归,简直比苏武牧羊还苦……。父母痛说革命家史,说到伤心之处,热泪涟涟、情不自禁。最后竟泣不成声地说起,我就要出国了,却得了肺结核,正大口吐血……。X一听此事,惊诧不已,随后又两眼熠熠发光。他情到礼周地送走了我和我的父母,却嘱咐我晚上吃过晚饭再独自上他家一趟,他有要事和我商量。

晚上,我遵嘱独自去了X家。X问我,得肺结核的事,我告诉了什么人。我说除了他之外,没告诉任何别的人。X又问我,想不想出国。我说,要是不想出国,我怎么会为考这个研究生而累得吐血呢?X没说话,沉默了几秒钟之后,突然莫名其妙地问起我的婚姻状况。我告诉X,我没有结婚,也没有未婚妻,甚至连女朋友也没有。按照我学生证上的,也就是从内蒙兵团回城前改过的出生年月日,X问我的时候,我二十八岁。那个年龄对未婚的男性来说,并不是大得十分惊人。但X却再三追问,为什么我这么大了,还没结婚,也还没有女朋友?并要我把全部恋爱的经过向他汇报。X的意思是想知道,那些曾不幸和我谈过恋爱以后又分了手的女孩子,会不会听说我出国又卷土重来。还好,我这辈子恋爱的经历,实在是太简单了,简单得让所有听故事的人只会因此而同情我。我告诉X,我这辈子只“恋爱”过一次。时间是上大学时候的第一个暑假;地点是华北平原上著名的白洋淀;所“恋”之人是我的表妹,我母亲的弟弟,也就是我舅舅最小的女儿。整个“恋爱”的过程持续了大约三十分钟。

表妹是在首都B市长大的洋妞,我只是乡间啃土疙瘩的一个土表哥而已。就是上了大学,我也没什么好炫耀的,学的不过是谁也不愿学、土得掉渣的农学!我原本也没想去高攀那表妹,而且,我也只是童年时模模糊糊地见过那表妹一次,长大之后并无任何来往。偏偏那一年表妹回老家时,全家人都忙,只有我一个人放暑假在家。母亲便嘱咐我陪表妹上白洋淀。现在仔细地回想起来,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怎么会在那一个短短的瞬间突然“爱”上我那位几乎可以说是素昧平生的表妹的?我租了一条船,摇着橹。表妹坐在我对面,用手拨着水,嘴里哼着美丽的太阳岛。天高云淡、清风徐来、碧波荡漾、万籁俱寂。在这水天一色的背景衬托之下,表妹忽然间美丽起来,美得沉鱼落雁、美得闭月羞花……,最后终于美得惊心动魄起来。我先是呆呆地看着她,忘了摇橹。后来竟站起来,慢慢地挪到她身边,想搂住她……。当然,表妹后来向姑姑,也就是我母亲,哭诉我的“罪行”时,用的是别的动词。她说的是,我“猛扑”过来。事实上,在船上,起、坐、行动,都得轻盈而缓慢。我真要是“猛扑”,船是马上会翻的。我刚刚碰着表妹的肩,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别的事。遗憾的是恰恰这重要得无与伦比的一点,除了表妹之外,无人能为我证明!表妹已经抽出一只手,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后来的故事当然十分悲惨。表妹向我母亲哭诉完了我的“罪行”之后,提前回B市。母亲气得泪流满面,甚至病了一场。不过母亲还算仗义,没把这事告诉家中别人,只是私下严厉警告我,不得再到舅舅家去。那对我,几乎谈不上是什么惩罚。我以往就似乎没去过舅舅家,对那个舅舅也并无任何兴趣。几个月以后,舅妈生病,母亲去B市看望,和舅舅全家照了一张相。看照片时,我再一次深深地为自己的行为羞愧不已。照片上的表妹平庸极了,她的容貌在女人中绝对不比我在男人中稍强。我怎么会突然间对这样一位“异性”“爱”迷心窍了呢?人的身上,可能真的潜伏着某种自己无法压抑、无法克服的兽性(这也是我后来想学遗传学的原因之一)!

且说我把我这一辈子,最最不愿告人的事,都向我的中国导师坦白交待了。但那X却还不满足,还不放过我。他问我,难道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你、给你介绍过对象?咱们生活的社会可是社会主义社会,不是资本主义社会呀?我坐在椅子上,想了老半天,总算想起来了。我的确是生活在社会主义社会,因为确确实实是有人给我介绍过一次对象,那是在我还当着临时工的时候。

那时家中只有我和父亲两人。父亲是牛鬼蛇神,本来应该关在“牛棚”里。但省委机关的牛多,棚小,便常常牛满为患。父亲又是一只死老虎,定了性的叛徒,没法子深揭猛批,便常常被撵回家呆着。有一个星期六,我下班回家,发现父亲正在爬高上低地做清洁。父亲在家从不做任何家务事,简直可以说是酱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今天为何一反常态呢?再一看,父亲除了把家中收拾得窗明几净,还买了一桌好吃的东西,瓜子、水果糖、花生、兰花豆……,简直像是办喜事一样。要知道,父亲那时的工资停发,每月只有三十块钱生活费,还得接济我在郊区插队的那个妹妹。父亲一看我莫名其妙的样子,连忙告诉我,明天要给我介绍一个对象,而且女方还主动地上门让我看。

我一时感动得有点不知所措。我回城已经一年多了,就是照改过的生日算我也二十三了。临时工中的那些老帮子也有看得上我的,但他们“介绍”的女人实在是太俗不可耐,稍微能过得去,我也就答应了!我这样写,你看了一定在心里发笑,你自己就够丑了,还笑别人!你这样想,诚然不错,亦叶!我确实长得不美。但是我虽丑,却不俗!至少我一直记着奶奶活着时说过的话,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即使是在命运对我最不公的时候,照你说的话吧,我仍然在“渴望着高尚与不朽”!要不是那时的自强不息,我哪会有今天这个福分遇着你?

还是回过头来说介绍对象的事吧!第二天,那女孩子如期来了。没人陪她,她是一个人来的。一进门,她就热情地和我爸打招呼。随后,她居然主动地把我爸支走了。她说,大叔!我和讴龙都不是孩子了。咱俩的事,咱俩自己谈吧!您难得在家休息一天,就甭管了!我爸当叛徒,年数不少了。我们家又住在省委大院里。谁敢管我爸叫“大叔”哇?我爸激动得差点儿没背过去,赶忙受宠若惊地走了。我爸走了,我才偷偷地抬眼看了看那女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女孩长得端端正正、干干净净、也轻轻盈盈的。说实话,要和我表妹比,几乎称得上美丽了!我不放心,又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下她的胳膊、腿、手和脚,却没发现一丁点残废的地方。那一天,那女孩在我家呆了一整天。我除了搞明白她姓陶,名叫陶苦妞外,她说了些什么,我自己说了些什么,都没搞明白,更没记住。到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才晕晕乎乎地把苦妞送出门。那一整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从童年时代起,老师们就不断说,我们这一代人整个是在蜜罐子里泡大的。而我,却是到那个夜晚,才生平头一次体验,泡在蜜罐子里究竟是什么滋味(那滋味,说实话,亦叶!你可能还真没体验过,别看你的路走得顺)!接下来,我又飘飘欲仙地和苦妞打了一段时间交道。那过程,被我爸称为“接触接触”!苦妞在街道上一家做拉锁的小厂当工人。每天下班,她就上我们家来帮我和我爸做饭、做清洁。这么着,又到了一个星期六。吃过晚饭,我照例把她送到门口。她却说天太黑,让我多送送她。走到离她住的那条街不远的地方,她停住脚步,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心里一下凉了,赶忙知趣地先开了口。我说,苦妞,我人长得丑,连份正式工作都没有。我爸那个叛徒问题,大院里的人都知道。你要不愿意,咱们就别再“接触”了,省得误了你……。苦妞打断了我的话。她说,你和你爸都是厚道人,我看得出来。我……哪有资格嫌你呀?我是害怕,你和你爸……会嫌我爸的事……。啊?她爸?我这才如梦初醒地想起来,我和苦妞“接触”了好一段,我竟没有问过她爸的“问题”。苦妞是我爸给我介绍的。我爸整天呆在牛棚,能打上交道的,当然也只能是“牛”呀!同意和我这个叛徒的狗崽子见面的,当然不可能是什么正经好人的后代,而只能是小牛鬼蛇神!不过,想想苦妞这一段感人的表现,我有些不愿和她分手了。几分钟之前,走出我们家大门,她还在黑暗中朝我手中塞了一张油票和一张肥皂票。她的心多么细呀!当临时工天天负重行走,热量消耗大,腹中缺少的就是油水;而整天一身臭汗,不洗澡自己难受,洗澡吧,又没那么多肥皂!我对自己说,豁出去算了,就跟这苦妞好吧!地富反坏右又怎么样?就算他们不是人,你自己是叛徒的儿子,不也是鬼么?我抬起头对苦妞说,你说吧!你爸犯的是什么错误,我……不嫌!苦妞低下头,老半天才用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开口说话。苦妞说,我爸……是强奸幼女! ……要是只强奸一、两个,也判不了死罪。但他那天是喝醉了,一下强奸了九个。这一下,说什么都没用了……!

啊?我的天!我一时觉得腹中倒海翻江般地难受,蹲在路边,把晚上吃的饭全吐了。吐完了,站起身,我把两张带着体温的票证还给苦妞,没敢再看她一眼,就逃难般地跑了。

接下来的那一整个星期,我过得恍恍惚惚的。我天天还是按时去搬运站。但那些老帮子们到底是经过世事的人,坚决不让我上肩,说我整个一个魂不附体的模样,怕我出事。我游手好闲地歇了几天,还是决定和苦妞好。她爸做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我给她写了一封信,寄到她工作的拉锁厂。几天之后,那信没拆就给退回来了。我不死心,下了班,上她家跟前转悠,却一次也没见到她。就这样,又到了一个星期六,我索性走进她家住的那个门。那是一个大杂院。邻居说苦妞不在了,搬走了。我不信,一定要进她的屋。邻居让我进去。那是一间连厨房在内大约十二平方米的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却确实是空的。我问邻居苦妞她妈……哪去了。邻居便向我讲述了苦妞的故事。

苦妞她妈,生苦妞时难产去世了。本来苦妞她爸说的是救大人,不管孩子。但结果却是母亲死了,苦妞活了。所以,苦妞眼一睁就没见过她妈。她爸带着苦妞长大,父女相依为命。苦妞她爸是省里最高级的那家幼儿园的门房。赚的钱不多,最开始大概四十来块,但父女俩够了。苦妞她爸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厚道、勤快,长得也一高二大、清清爽爽的。从苦妞还没满月起,就不断有人给她爸介绍对象。起先是因为苦妞小,她爸心中不忍,怕委屈女儿,想把孩子熬大一点。不料,苦妞却打小被爸爸惯坏了。从五、六岁刚懂事起,只要有人来给她爸介绍对象,苦妞就大哭大闹,甚至满地打滚,不准他爸和别的女的说话。她爸心疼苦妞这没妈的孩子,就只能算了。这样好容易熬到苦妞中学毕业。那一天,苦妞她爸上学校央求工宣队,能批准苦妞不上山下乡,留在城里。工宣队研究了苦妞的情况。苦妞出身工人,本来就是红五类,又确确实实是独女。同意了她爸的要求,把苦妞的关系转到了街道。苦妞她爸高兴得只抹眼泪,什么话儿也说不了。回单位的路上,她爸买了一瓶最贵的白酒和半斤油炸花生米,回到幼儿园的门房就自斟自酌起来……。接下来的故事,亦叶!我不说,你也能想到。苦妞她爸酒醉饭饱之后就发生了后来震动整个J省的强奸幼女案!要是放在普通幼儿园,家长们下午四、五点把孩子接走也就没有那场事了。偏偏苦妞她爸工作的幼儿园最开始叫八一幼儿园,后来改成省直机关育红幼儿园,是全省设备、师资最好的一家幼儿园,收的全是省里最大的那一批干部的子孙后代。我们家兄弟姊妹六个,在省直机关长大,却没有一个进过那家幼儿园,因为我爸四九年只有处级。而且最不幸的是,那里的孩子还个个都是全托,星期六才回家。要是碰上阳光灿烂的太平盛世,就算真强奸了九个,可能也就是个无期。不幸她爸犯事正赶上黑云压城的一打三反……。枪毙的那天,苦妞跟着去了刑场,却收不了尸。医学院的人说了,那一天枪毙的人中数她爸健康,从眼角膜到心、肝、肺、肾,全都有用……。苦妞分到拉锁厂有好多人给她介绍对象。一听说她爸是被枪毙的强奸幼女犯就都吓跑了。只有一个煤矿下坑道的工人不怕。那工人工作的地方是J省矿务局下属最危险的一段矿区,几乎天天出事。家属院整个被人称为“寡妇院”。苦妞起先拒绝了那个矿工。后来,也就在和我分手的第三天,她卷起铺盖,调到那矿上去了……

从苦妞那事中彻底地缓过来之后,我便拒绝了所有想给我介绍对象的人,一直到我的中国导师X找我谈话的那天……

讲完了我并不太想讲的故事,我闭上嘴。X开口向我讲起他的故事。前面我跟你已经说了,X的夫人是个目不识丁的农妇,裹着小脚,且比他还年长若干岁。他这个喝了十余年洋墨水的大教授,和这样的夫人在一起,当然谈不上有何共同语言。儿子出生之后,X和夫人不仅仅是分床,而是彻底地分室而居了。这位洋教授的夫人给自己的丈夫当了一辈子连烧火做饭都不称职的老妈子,却身体硬朗,迟迟不死,一直活到年逾七十。X唯一的儿子比我们俩稍大,但属我们同时代人,因为是独子,没下乡。以后X是革命知识分子,儿子沾光,先是农大的工农兵学员,毕业又留校。这样的好事,摊在谁的头上谁都该知足。偏偏他儿子不知足,想追求某老将军之女,未遂心愿便患上精神分裂症。一直到X的夫人去世,X的儿子才从精神病院放出来。这之后,父子俩的生活全靠一位X省某县的小保姆照料……
X居然把他的私生活中的琐事告诉我这个刚谋面的弟子,我自然受宠若惊。但X很快就把话题扯开了。他再次提高声调,问我想不想出国。我再次清晰、响亮地回答说想!随后X简单明了地说,只要我答应他一个条件,他保证我不仅能顺利出国,而且比别的研究生早!我问X什么条件,X说立即和他家的小保姆领一份结婚证!我看着X的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位小保姆,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去领结婚证呢?X看我不出声,又缓缓地讲开了小保姆和他父子亲密无间的关系。小保姆并不小,原是X省戏校的高材生,毕业分到某县评剧团。从一九八零年初起,那评剧团就没怎么演出过,后来发不了工资就解散了。县文化局下面还有别的单位,有点儿门路的人换个地儿,也能混着活。小保姆却不是那个县上的人,整个举目无亲。只好先回省城,以后再北上首都,四下打工。以后听人说农大一位知名老教授夫人去世,只有父子在家,苦渡光阴,她便主动上门,当保姆。小保姆不但没有B市户口,连X省省城的户口都没有。出外打工被人查过好多次。在X家打工没多久,小保姆就自觉自愿地和X的儿子同居了。这之后,小保姆曾流着泪,跪在地上哀求过X和她结婚,让她有一份B市的户口。她情愿这一辈子在他们父子身边做牛做马……。X告诉小保姆,他的儿子患精神分裂症,未痊愈是不准结婚的,有婚姻法规定!而他自己,鉴于他的身份和地位,他也无法和小保姆结婚。但是户口的事,他答应只要有可能,他将尽最大努力帮忙……

X说,我和小保姆领了结婚证之后,他就能名正言顺地以他的博士生的妻子的名义,想法把小保姆迁到B市,甚至变成农大的正式工作人员。而我,反正和小保姆素昧平生,领一份结婚证就出国,和小保姆不再会有任何关系。但这事对我来说却未免荒唐。如前所述,我虽然不美,但心智却完全正常。我至少知道,领结婚证就意味着结婚,就意味着建立受法律保护的夫妻和家庭关系。我用最客气的口吻,万分抱歉地告诉X,我无法接受他的条件,因为领结婚证对我来说是和结婚一样严肃的行为。随后,我轻轻地、带几分胆怯地站起身。X的脸,一下拉长了,语调也变得冷冰冰的。他说,那你就回家好好养病,明年再重找专业、重找导师、重考吧!我愣了一下,开始为自己申辩。我说,出国研究生我已经考上了。学校至多只能因为我患病让我休学而已,不能取消我出国研究生的资格。学校?X冷笑了。你和学校有什么关系?我下面的这名出国研究生名额是教育部委托我作为导师代招的。你不能去,后面还有三十多名考生想去。我随便从国内研究生中选选就能找出一打以上的人能取代你!你如果是学生,休学、病愈后恢复学籍,是由校学生科决定。但你现在是研究生。等你恢复健康之后,专业就生疏了,必须重考!这事……导师说了算!

这一下,我真是呆住了。X把我送到门口,告诉我,明天,他等我一天,让我三思。如果明天我不表态,后天,他将向学校通知我因病休学……
后面的故事我不需要再讲了,亦叶!我渡过了我二十八岁生涯中最最屈辱的二十四个小时。第二天晚上,我到X家,告诉他,我接受他的条件。第三天,我和那位名叫N的小保姆,到校园中的街道办事处,在结婚证上签了字。X倒也算爽快之人,没有食言。几天之后,我就作为DAAD的研究生乘飞机离开了中国……。
想起来,我也不能一点也不感激那X。要是他不帮忙把我塞进DAAD,十有八九会把我送到你们那批同窗去的T大学留德预备部。那样的话,我还真是凶多吉少。连你那一丁点儿也不妨碍别人的哮喘病都有人打小报告,谁能在我这口吐鲜血的开放性肺结核面前沉默呢?

好了,亦叶!信写得太长,一通痛说革命家史,把我自己都搞得有几分心力交瘁了。你看后会怎么想、怎么看,随你的便吧!

祝你一切都好!
讴龙

八五年十二月九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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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12/5/18,917)
.第二《竹篮之恋》简介(12/5/18,801)
.第三卷《此情绵绵》简介    (12/5/18,2517)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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