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老钱 于 2023-9-3 14:24 编辑
二十五 彼岸重逢（上）
要走了，亦叶才想起叶亥生。假如还想去看看亥生哥，就只能利用这最后五天了。
算起来，亦叶有将近九年没见过叶亥生了。最后一次见叶亥生，还是一九八一年九月，研究生考试结束之后，叶亥生上松园和她对英语答案。一九八三年出国，一九八五年回国探亲，亦叶都没见到叶亥生。从父亲和哥哥的信中亦叶知道，亥生哥一九八六年到美国，在加州大学的一所分校中攻博士。按母亲所给的号码亦叶给叶亥生打了一个电话，叶亥生高兴极了，让亦叶当天就去。叶亥生住在一个名叫Davis的小城，沿着八十号公路北上能开到。害怕亦叶和王讴龙迷失方向，叶亥生和周仪一人驾驶一辆车，在高速公路的两个下口处等着。
晚上，叶亥生和周仪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招待亦叶和王讴龙，吃过饭，又带着亦叶和王讴龙在Davis的校园中转了一大圈。
亦叶惊异地发现，在叶亥生住的那一整片学生宿舍，居然根本用不着说英语。四十多名中国学生，再加上家属，整个是一个China Town！附近的一座教堂甚至专门从台湾聘请来了一位神父，专用中文布道。神父很快就硕果累累，除了叶亥生和另一位博士生之外，剩下的近七十名来自大陆中国的阶级兄弟们，包括周仪和女儿，全部入了教，被上帝他老人家一网打尽！属于校园公共设施的花圃，周围是一片诱人的碧绿。王讴龙凑近一看，发现全是中国学生们自己种的韭菜。叶亥生从小到大苦读了几十年的英语其实并没有派上什么大的用场。他的博士生导师根本就是一位台湾来的中国人，英语的口语自然比叶亥生流利，但动起笔来写文章却并不见得比叶亥生高明多少。最令亦叶瞠目结舌的是，美国大学里的教授居然可以利用课余时间经商。叶亥生的教授在旧金山的唐人街开着一家计算机商店。只要叶亥生愿意，他每周都可以到教授的店中打工。唯一让叶亥生每每想起来就十分伤感的是，他的这位来自台湾，已经当了五年终身教授的博士生导师，竟是和他同一年出生的……
第二天，叶亥生提议带亦叶和王讴龙去游览加州的首府Sacramento。亦叶坐在叶亥生的车中，周仪带着女儿坐在王讴龙的车中。叶亥生这才有机会单独和亦叶在一起说说话。
“……亥生哥，美国……可真是自由。外国人的生存空间……比德国大多了！” “是的，叶妹！你在德国呆了七年，习惯了日耳曼人的冷血。猛然一到美国，是会觉得这里地盘大，好像人人都能安营扎寨似的……” “你做完了博士，能留在大学当教授吗，亥生哥？” “哎！”叶亥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踏上美国土地就已经三十九岁了！就算我今年能做完博士，也已经四十三岁！这个年龄，随便起步干什么事，都晚了……。说说你自己吧！你不是已经做完了博士吗？打算怎么办？回中国？留德国？还是想去其他地方？” “你不是那时候就……教导我，要我……万勿思归吗？怕我忘了，还刻成图章……”
叶亥生笑了，脸色一下柔和起来。他回了一下头，仔细地看了亦叶一眼。和小表妹分手……快十年了。这近十年，小表妹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结婚了，居然还生了一个孩子。在为人妻、为人母的同时，她居然做完了博士！而单从容貌上看，你几乎一点也看不出她经历过什么沧桑。她仍然梳着两条别说在海外，就是在中国的土地上也快绝迹了的辫子；仍然笑起来像个孩子；仍然说起话来旁若无人；甚至从她额头上你都看不出有什么皱纹。这真是一个奇异的生命！ 叶亥生开着车，看了一眼亦叶就得收回视线，注视前方。亦叶却可以一直看着叶亥生。亥生哥在这个西装革履的国度呆了四年，还是一幅不修边幅，对衣着漫不经心的样子。腿上是中国做的牛仔裤；身上是男女通用的夹克衫，也就是说，可以和周仪共穿……
“……怎么不说话，亥生哥？你忘了你刻的图章和写的那信了？” “我没忘，叶妹！我是在心里感慨，时间过得真快。那时觉得挺遥远的事，现在一晃就到了；那是觉得刚刚开始的事，现在已经结束了！人的一辈子，恐怕就是这么过去的……” “那你现在……，还认为世界不是我们的，归根结底不是我们的？” “是的，叶妹！世界……确确实实不是我们的，归根结底……不是我们的！在中国、在美国，都一样；在德国也不会例外！我们能选择的，充其量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而已……” “那就是说，你……是不打算回国的；做完了博士，也不回去……”
“是的，叶妹！你哥回国之前，我们聚过一次，聊了很久……。和几十年前相比，中国确实变了许多。大部分城市中的老百姓比过去生活得好。……美国是个适者生存的地方，不可能事事如人意。将来年纪老了，没有那份精力竞争，晚景可能会孤独、凄凉……。所有这些，我和你哥的想法都一样。但是有一点，我和你哥的看法有分歧，那就是我对中国的前景，始终是悲观的。……地球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民族，能把自己生活的社会组织得尽善尽美。因为尽善尽美，永远只能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就拿美国这个社会来说吧！你想寻找这个社会的弊病，要比歌颂它容易多了。这个社会的媒体，就是咱们中国人常说的新闻、宣传机构，是干什么的？就是专门用来揭露这个社会的阴暗面的。只要翻翻报纸、听听广播、看看电视，你每天都能见到这个社会中触目惊心的罪恶！政治家说假话，欺骗选民；商品制造商做假冒商品，欺骗消费者；运动员服兴奋剂，欺骗观众和追星族；无辜者丧生于暴徒的枪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这个社会几乎一点也不夸张的真实写照……。但是当你仔细地观察这个社会的时候，你却得承认，这个社会拥有一个自我监督、自我调节、自我更改、自我适应的机制。这个机制远不是万能的，但却是存在着的，并且是有效的。而最重要的是，每一个最最微不足道、最最卑微的公民都有可能参与这个机制！……一九八八年十月，当了八年总统的里根，卸任之前，曾在共和党的代表大会上作过一次著名的最后的演讲。里根那人是演员出身，讲起话来一向有魅力，容易迷惑人。平时他在电视中出现时，我总是下意识地克制自己，不受他的诱惑。因为我没法确认，那些表情和话语是他发自内心，那些是他在演戏。但是他那最后一次演讲我却认真地听了一遍，以后又认真地读了一遍，甚至背诵了一遍。至少，那些话语中的自豪、骄傲是由衷的，是地球上任何一个其他国度的其他政治家都不可能有的。……里根说，是上帝把这块土地放在了两个大洋的中间，让世界各地的特殊人物发现了它。致使这些人因酷爱自由而远离故土，云集到这片土地上，使之成为一束夺目的自由之光，照亮了整个世界。里根说，他就职不久，曾收到一个孩子的信，当然是美国孩子。那孩子在信中写道，我爱美国，因为在美国只要愿意，谁都可以参加童子军。换句话说，当然谁也可以不参加！在美国，随便信仰什么都行！在美国，只要你有本事，你就可以成为你想成为的那种人！我爱美国，那孩子写道，还因为这里有二百多种不同味道的冰淇淋可供你选择！别笑，叶妹！你千万不要以为这孩子说的都是一些令人觉得可笑的小事。这孩子说的恰恰是美国的特征，是美国的统治者在多大程度上保障着公民的自由！里根在引用完了这位孩子的来信之后满怀深情地说，这就是美国，每个人不分男女都幻想着能给人以希望的美国！正因为如此，这片土地对全世界来说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人们冒着被子弹击中的危险，以生命为代价，穿越柏林墙来到这里；吸引着人们着一叶扁舟，赴汤蹈火，九死一生，渡过波涛汹涌的大洋，来到这里……。而在咱们的祖国呢，叶妹？那就不一样了！在咱们的祖国，从秦始皇以降，就从来没有存在过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能参与的，非暴力的国家机器。严格地说起来，中国那片土地上没有公民、只有臣民，只有暴力下的臣民！暴力是什么？暴力实际上是文明人类身上残存的兽性！任何一个国家，只要没有走入用非暴力的方式，全体公民都能参与的方式，去产生和更替政权，就没有资格用人民或共和国这类字眼。……文化大革命那些年，你看过好多鲁迅的书。鲁迅曾经把秦始皇以降的中国社会精辟地概括为两个字……”
“……吃人！” “太对了，叶妹！通过暴力获得、由暴力维持、最终在暴力之下更替的政权，说到底就是一个吃人的过程。只不过……” “只不过咱们从小到大在中国，是在对暴力的一片歌颂和赞美声中长大的。那个吃人的过程被美化为抛头颅、洒热血……。最后变成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谁要是胆敢对这一神圣过程质疑，就先吃掉你！……学生们居然敢上街游行，反对政治政权的腐败，马上派坦克，先吃掉你的肉体再说，看你还要不要自由、民主、平等、博爱……” “说得太对了，叶妹！六·四之后，有不少善良的西方人为中国惊讶、遗憾。其实这事……真是一点也不值得惊讶、遗憾！西方人眼中的偶然，在中国土地上完全是必然。那根本就是人们常说的，中国的国情！在中国那片土地上，根本不可能有老百姓，有普普通通公民们的所谓当家作主。你想当家作主，就得先犯上作乱，然后抛头颅、洒热血、世世代代循环不断地使用暴力……。而咱们这一代碰巧又正好生在中国政治政权更替最频繁的二十世纪。要是生在汉代、唐代、宋代，总还能找出安安静静的一百年……” “你想留在美国，是想寻找一份安静……” “是的，叶妹！我是在中国土地上吃着五谷杂粮长大的。要从肉体上说，我比你们松园长大的亦家兄妹，更能吃苦耐劳。物质生活上的东西对我，不能说没有诱惑力，但那不是主要的。我想留在美国主要是我对自己的祖国有太多、太大的恐惧。一想到回国就必须重新指鹿为马，我就胆战心惊……。好了，叶妹！我把我的想法说完了。现在，说说你的打算吧！”
亦叶朝车外望了一眼，他们的车已经到了加州的首府Sacramento了。正前方就是被称为State Capitol的白色州政府大厦。
“……我长话短说吧，亥生哥！一九八八年底，论文写完了，开始准备口试，我本来是打算回国的。我把我的五箱书和暂时不用的东西托运回国了。我甚至连回国工作的表格都填好了。……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决定先在德国试着找找工作，看能不能活下去。如果活不下去，再试着在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找找工作。假如在所有这些地方我都活不下去……” “你一定能活得下去，叶妹！而且会活得好！几年前送你出国时，我把我想说的话全都说了，现在再重复一遍。几十年来，你作为一名终日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严重的哮喘病人，在中国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尚且能够破土萌芽、生根开花；在德国那片已经有着自由、民主的阳光雨露滋润的土地上，为什么就不能长成一棵参天的大树呢？我的意见，你不要离开德国。在那片土地上，你已经生活了七年，熟悉了那个社会环境。换任何一个地方，都得从头开始，那实际上是对那七年的浪费。你虽然在家最小，但也已经三十六，奔三十七岁了……” “我会照着你说的……去做的，亥生哥！我们……到了！”
Sacramento以及它周围的小镇子中，一共居住着一百万人。但在市民们的心目中，这里仍然只是一座农庄。如果老百姓们说声进城，那就一定指的是上San Francisco 去。从Sacramento 到San Francisco， 开车一个多小时就能到。但气候却很不一样。San Francisco是典型的海洋气候。赤日炎炎的三伏，这里能到摄氏十八度就算是酷暑了。Sacramento却是内陆气候，夏天能到摄氏三十度，老百姓称之为“烤箱”。冬天又常有浓浓的雾，搞得数日见不到阳光。不过亦叶还是更喜欢Sacramento，这里比San Francisco 干净、整洁。加州的这个首府没有太多名胜。叶亥生和周仪带着亦叶和王讴龙参观了State Capitol 和占地十六公顷的Capitol Park；看了加州铁路博物馆，这一天的旅游任务就完成了。到了分手的时候，叶亥生才知道，亦叶和王讴龙还得回圣迭戈乘飞机。叶亥生告诉亦叶，成秋伊就在圣迭戈。他和新元当初之所以到加州来就是因为他俩的学校都是秋伊帮他们联系的。
“啊？秋伊姐！”亦叶兴奋得大叫起来。“她……，她好吗？她……和谁结婚了？孩子……一定很大了吧！” “……我把秋伊的电话地址给你，叶妹，走之前想法去看看秋伊！人的一辈子……过得挺快的，谁知道你什么时候还能来？……见到秋伊，代我问一声好！说起来我们都在西边，其实这么多年，我专程去看她，也就去过一次！我让她有时间到Davis 来过个周末，她从来没来过……” “放心吧，亥生哥，我一定去看望秋伊姐！”
在圣迭戈的最后一个周末，亦叶找到了成秋伊。
一九七三年那个难忘的初秋，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七年。离开家乡时，成秋伊不到二十五岁，如今却是四十一岁的中年人了。相逢的那个瞬间，亦叶和成秋伊，老半天没说出话来。
那是一个星期五，秋伊还在上班，她是一名妇产科医生，在墨西哥边境的一家教会医院中工作。为了单独和秋伊姐谈谈话，亦叶让秋伊见了王讴龙一面之后，就让王讴龙回去整理行装。中午下班，秋伊请了半天假，把亦叶带回家。秋伊住的一套三室的住宅，就在她工作的医院后面。亦叶在成秋伊的家中四下看，秋伊姐的家安安静静、也干干净净的。不像有孩子，甚至不像有男人的气息。
“秋伊姐！你……像是一个人住在这儿……” “是的，叶妹！我……本来就是一个人……”
亦叶张了一下嘴，想问点儿什么、想说点儿什么，却不知怎么问、怎么说。老半天，亦叶呆呆地看着秋伊；秋伊也看着亦叶。最后，还是秋伊先开口。
“……你丈夫……，对你好吗，叶妹？” “啊？他……对我……，”亦叶这才发现，和王讴龙结婚以来，不管是亲人还是朋友，竟然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向她提出过这个最简单却同时又最重要的问题。“他……对我……，大概算好吧，秋伊姐！”
秋伊笑了，打开一盒英国产的含薄荷的巧克力，递给亦叶。
“……你先讲讲你的故事，叶妹！你讲完了，我再讲我。……一九八三年年底，我头一次回国，正好你走了。大舅说，他原本没想让你考大学，结果你考了。后来他也没想让你考研究生，结果你又考了，还考出国了……。讲讲吧，叶妹！” “……你走的时候，秋伊姐！我还在竹篮镇。那时医学院校园里盛传，说是高考就要恢复了。结果高考并没有恢复。第二年开始反复辟、反回潮。一直到一九七七年的冬天……”
想起十三年前那个改变了自己整个后半辈子生活道路的冬天，亦叶忍不住泪眼朦胧地想起李洁……。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能相逢……真是缘份呀！
（未完待续） . . .第二卷《竹篮之恋》简介（12/5/18，801）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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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9-3 01:0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