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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园旧事》第四部《逝者如斯》连载之二十五
“……你和你哥、你姐、亥生，都是那一年考上大学的……” “啊，是的，秋伊姐！我哥、我姐学医，大学读了五年。我和亥生哥只读了四年，我们是同一年毕业的。毕业的时候，原本我也没想考研究生……” “因为想出国，你就考了？” “也不是，秋伊姐！……大学毕业时我还是独身一人。如果不考研究生，我就会被分到国家图书馆。那是一个……图书馆学系毕业的人，谁也不愿去的地方……” “……图书馆学系毕业的学生谁也不愿上国家图书馆去？” “是的，秋伊姐！就像……师范大学毕业的都不愿当老师一样，没什么奇怪的，是咱们中国的国情……” “……那就是说，一直到出国，你都是……一个人……” “是的，秋伊姐！……我到德国，快三十了。在我读书的那个城市，除了进修的，在正经攻学位的学生中，我的岁数最大。党和人民……怕我跟德国人好上了……便介绍我认识了讴龙。我们……一九八四年认识，一九八六年结婚，一九八七年生了一个孩子，放在他们家养着，他们家是河北人……。一九八九年，我总算做完了这个实际上没什么具体用途的博士……。我的故事讲完了，秋伊姐，该你讲了！” “你……真是有福啊，叶妹！……那时在Q县，要是再晚几个小时抢救你……” “是的，秋伊姐！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真是一点不错！现在，讲讲你的故事吧！那时你走，谁不羡慕你呀？特别是我爸说，到了美国……谁都能上学……。我简直觉得，你不是去了美国，而是……直接上了天堂……” “哎！”秋伊苦笑了。“那我就跟你讲讲我在天堂里的奇遇吧！说起来，我到美国十七年了，可要编成故事……三言两语就讲完了。……你知道，我到美国来是我四姨、四姨父回国和我妈、和你爸商量帮我办的。那时办大陆中国的亲属赴美，在移民局是极少见的案例。所以办得快，不像后来八十年代。……我四姨是个事业心极强的人。我妈兄弟姐妹六人就我四姨一个人读了大学，还是博士……” “……你四姨在一九七三年回国之前根本就不认识你，她……能像你妈那样对你吗？” “……提起我妈，我就难过。我生下来，在医院里住了六天。从第七天起就是我妈养我，一直养到我二十一岁。上小学的时候，邻居们老是在我面前挑拨是非，说我妈不是我亲妈。问我我妈是不是常打我，还看我的胳膊、腿……。那时我挺傻的，也不知道瞒着点，回家就对我妈说了。我妈每次听了总要气得哭一场……。到美国来之前的那段，我……天天在家哭，心里别提多怨我妈了！……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我自己也慢慢老了，才觉得我……真是对不起我妈。她含辛茹苦养了我一场。我呢！什么也没为她做。生没养老、死没送终！就算今天我是功成名就，她也没看到啊……” “……那就是说，四姨……对你并不好？你刚到美国的时候，是不是住在你四姨家？你四姨……是不是让你做很多事，像保姆一样使唤你？” “那倒没有！四姨、四姨父生活得挺简单的，又没孩子。就是真当保姆，也没有多少事可干。” “我出国之前，老有到美国投亲靠友的人回国去……忆苦思甜。说到美国之后如何如何受亲戚们的剥削、压迫；生活得牛马不如……。听上去好像到了美国像到了黑暗的旧社会一样……”
秋伊的眼中闪着泪花，听着亦叶的话，却笑了。
“要真是那样的话，我可能算是进了天堂，叶妹！我四姨对我一点也不坏，只是对我太严格。而我，无论怎样努力也达不到她的希望。结果她也难过、我也难过。……我是一九七三年圣诞节前的头一个礼拜到美国的。我四姨先是请了一位家庭教师帮我补英语。四姨听我妈说我在中国学过三年英语，原计划让家庭教师帮我补习三个月就让我去上高中。没想到家庭教师考了我一下，发现我连二十六个字母都记不全。只能告诉我四姨，说我的英语程度……接近文盲……” “哈！哈！哈！”亦叶放声大笑起来。“结果呢？” “结果当然非常不幸。家庭教师辅导了我整整半年，我又上了一年语言学校才勉强上高中。……高中读了两年半，算快的。进大学我已经二十九岁了。那时我想，我能说英语了。四姨、四姨父都是六十多的人了，我不能老让他们养着，得工作。但四姨说什么也得让我上大学，还一定得学医。……医学学制长，我读了七年大学，毕业的时候已经三十六岁了。四姨、四姨父在我这个岁数都当教授了，我还得从intern，resident[1]做起……” “可是……，不管怎么说，总比留在中国上不了学好呀？” “上不了学在中国，从古到今也就那十年。七年我都熬过了。你哥、你姐、亥生，连你，不是后来都上了学？”
亦叶语塞了，努力地想着能安慰秋伊的话。
“……你还是比我们好，秋伊姐！你看，你至少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亥生哥到现在还在当学生，还得养家糊口。我虽然做完了博士，可是一点儿用都没有！回德国还不知道该干什么……” “你哥和亥生走的路艰苦，我知道！他俩到加州，学校是我给他们联系的。亥生将来学完了打算怎么办，我不知道。但你哥和英英……原本是可以不走的。四姨父原说让她们留下，她们自己要回去……”
提起英英，秋伊想起二十年前在Q县和新元吵架的遥远往事。新元那时曾说，她和英英……其实还是表姐妹。而她自己，竟一丁点儿也不知道……
亦叶想起的却是她当年自作主张地让亥生哥和秋伊姐见面的事。
“……你到美国这么多年，干嘛……不成个家呀，秋伊姐？” “……说起来也怪，叶妹！这话，偶尔我自己倒问过我自己。可是除了你之外，我还从来没听到别人问起过我……” “那是因为……你生活得太孤独了……” “是的，叶妹！这么多年我一直生活在四姨、四姨父的羽翼之下……。四姨对我好，可以说是吃穿不愁，无忧无虑。可是我根本没法和四姨谈什么心里的话。四姨……不光是不懂文化大革命，不懂上山下乡；而是压根儿就不懂一九四九年之后的中国！压根儿不懂……我们这一代人究竟是怎么长大的！她能跟我说的唯一的话就是，成家……世代单传，老一辈一直把我当儿子养。成家的后代子孙中，如今还能耀祖光宗的，非我莫属……” “除了你四姨、四姨父，你在社会上就从来没交过朋友吗？” “……刚来的那几年，四姨连街都不让我一个人上。星期一到星期五老老实实地读英语；周末跟着她上教堂……。后来进了大学，四姨不怎么管我了。可是课程又太紧张。想到四姨为我花的钱，我总想多得A，免一点儿学费，简直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 “那毕业之后，在医院工作，你总还是得认识你周围的人呀？” “是的，我后来谈得上是朋友的人，都是到医院工作之后认识的。……说起朋友，叶妹！我倒想起来了，我在这里的两个中国朋友，都认识你……” “认识我？姓什么？” “一位邹女士，两位袁先生。” “邹女士？袁先生？” “……他俩都是你原来在竹篮医院的同事。邹女士抗战前，三十年代从美国传教士办的协和医院护校毕业，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助产士。她没结婚，也没有自己亲生的孩子……。两位袁先生是兄弟俩，是邹女士的养子……” “啊！我明白了，秋伊姐！你说的……是邹婆婆和野鼠！真没想到……他们就在你这个城市？” “邹女士和大袁是八五年到美国来的。小袁来得早，好像八零年就来了。他们认识亚利桑那州一位做石板生意的老华侨，姓胡。那位胡姓华侨资助他们出来。不过，这三人英语……真棒！你简直不敢相信，她们到美国才不过几年……” “邹婆婆和野鼠住得……离你这儿远吗？秋伊姐！能带我去看看他们吗？明天晚上……我就回德国了！”
秋伊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拨通了邹婆婆的电话。没想到，二十分钟之后，野鼠就开着车过来了。
“野鼠！”亦叶握着袁也曙的手，心潮澎湃，说不出别的话。 “菜叶子，你好！真没想到……你会来。成大姐！您别叫我袁先生，就管我叫野鼠。我和……菜叶子是二十年前的老同事。……刚开始，我一直管她叫亦师傅。后来才发现她比我小。我就照肖婆婆的话，管她叫菜叶子……” “哈，亦……师傅！”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亦叶禁不住也笑了。 “走，成大姐！我接您和菜叶子一起上我那儿去……”
野鼠住在城中心一条主街边上。一路上，野鼠向亦叶讲述着他和邹婆婆来美国前后的事。
一九七九年，E省在美国的同乡会，在E省统战部的邀请下，组织了一个回乡观光省亲团。竹篮镇当年的大地主胡善人的长子胡敬德是团员之一。邹婆婆当年被胡善人捡回镇上时只有五岁，是和胡敬德一起长大的。胡敬德回美国之前，邹婆婆嘱咐他把袁也曙的大弟弟，那时正在高师班的英语系读一年级，带到美国去。第二年，野鼠的大弟弟到了美国。后来的几年，胡敬德看到中国一派风调雨顺的模样，便在家乡竹篮镇投资了一些钱，建了医院、学校、石板厂。野鼠的大弟弟在美国呆了几年，开始想法办野鼠和邹婆婆。野鼠来后，胡敬德起先计划出资让野鼠开一家餐馆。后来听说野鼠在竹篮医院的中药房当过六年药工，而且下功夫研究过中药和制剂，就决定让野鼠开一家中药店。野鼠开的中药店不仅卖饮片、成药；还为病人单煎；生意好极了。邹婆婆把野鼠的爷爷放在红木家具腿中的那些银元带到美国，卖给博物馆了。所以野鼠开中药店，只借了胡敬德一半钱，并且过了不到四年就还清了。邹婆婆到美国已经六十五岁，因为自己没有收入，教会的慈善机构发生活费和医疗费，不用打工。邹婆婆自己闲不住，常到秋伊工作的那家教会医院去做好人好事。主要是帮越境的墨西哥孕妇们接生，让她们能尽可能顺利地成为美国公民的母亲。野鼠的大弟弟和胡敬德的小女儿结婚，生了一个儿子，已经上学了。野鼠自己的夫人名叫拉米娅，是一个拿美国护照的墨西哥女孩，长得美丽极了；半年前刚为野鼠生了一个同样美丽的女儿。每天药店打烊，野鼠教妻子学半小时中文，然后拉米娅再教丈夫学半小时西班牙语……
看到袁家兄弟和邹婆婆其乐融融的幸福生活，亦叶真是感慨万千。
夜深人静，野鼠让拉米娅开车送秋伊，他自己送亦叶。车缓缓地行驶在空无一人的街上。亦叶想起了往事。
“……人凤那时，……真是没眼光，野鼠！要是她知道你后来也能到美国，兴许……” “我一点儿也不怪人凤！我一直觉得，……是我对不起她！一个男人，没法让自己的女人过上好一点儿的日子，就是一个没用的男人。……人凤走了，我……难过了很长时间……。我原本是想，这辈子……再也不成家了，反正我妈有三个儿子……。我刚到美国一个多月，就认识拉米娅了。她妈怀着她，挺着大肚子，翻山越岭，偷越国境，把她生在美国的土地上。所以她一生下来就是美国公民。拉米娅上面一个姐姐，下面两个弟弟也都是靠她妈偷越国境才成为美国人的。……她妈最后一次怀孕四十九岁了，怀的又是双胞胎。那一年她姐三十，拉米娅二十七了，看着她妈身子虚弱，劝她妈呆在家乡，不要再翻山越岭了。她妈不听，非想把这最后两个孩子也生在美国土地上……。没想到会早产，又是难产，结果带着两个没出生的孩子……死在路上……。拉米娅刚认识我没多久，就自己提出来要和我结婚。不是爱上我，而是想行善，想让我拿绿卡。她对所有的外国移民，不管是希腊、意大利来的，还是印度、中国来的，都特别友好。我……没有接受拉米娅的好意。一直到我把胡敬德借我的钱全还清了，邹婆婆又整天催我，我才……跟拉米娅结婚的……” “……你后来……再也没见到过人凤，对吗？” “……没有。她……是和我大弟弟差不多前后到美国的。最开始，她在一家台湾人开的中文报社中打工，给我大弟弟寄过几次钱。我大弟弟说让她别寄，说我哥……生活得挺好，他不怪你。人凤对我大弟弟说，她上无父母，下无儿孙，这辈子在人世间……只记挂一个人，那就是我……。我一到美国就想去看看她，但那时……生活没着落，借了别人那么多钱，想起来心里就发虚……。我就咬着牙劝自己，先熬着吧！等有一天把药店的钱还清了，能养活自己的女人了，就去找人凤。那老头，六、七十岁的人，再怎么着也活不过我吧……” “后来你不是还清了钱吗？” “……没想到等我有本事养活人凤的时候，她……不见了。不知上哪儿去了！……你知道，邹婆婆从一开始就反对我和人凤……。我只要一提人凤，不小心给她听见……立马就不高兴……。我只敢背地里跟我大弟弟说，让他有空帮我跑。我弟最后一次收到人凤的钱是一九八四年，地址是那老头的地址，C大学的一个系。C大学又在东边。好容易等我弟有一次上东边办事，上C大学一问，那老头因为中风，提前一年退休了。我弟问到的家里的地址是一九八二年底的，后来的地址问不到。你知道美国这地方，各人忙各人的事，你没事打听人家的私事，弄得不好就犯法……”
亦叶默然了。
“……算了，野鼠！人的一辈子……过得挺快的。能相逢……总是缘……” “你说得没错，菜叶子！能见到你，说说话，我已经很知足了！算起来，咱们也有十多年没见面了，多亏邹婆婆认识你表姐！……邹婆婆说你表姐是个大好人。她是个独生女，她爸、她妈有的是钱，她就是什么都不做这辈子也饿不着。可是她自己愿意工作。拉米娅管你表姐叫……天使姐姐！她生孩子是你表姐接生的。拉米娅说，她妈要是当年遇上你表姐，说什么也不能死……” “哎！”亦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什么话儿也说不出来。眼看着，车开到她和王讴龙住的那栋房子门前了。 “……明天你们几点飞机？我来送你们！” “不用，野鼠！我们的车是在机场租的，明天正好还！” “……那咱们就再见了！回德国找个地方打打工。实在找不着工作，给我写封信！总之，不要轻易回国！……多多保重，菜叶子，上帝……赐福于你！” “再见了，野鼠！希望来年……咱们能一起回一趟竹篮镇……” “难得你这么多年了，还记得竹篮镇！竹篮镇……现在不属H县，划到W市，是W市的一个市区了！……你还记得那时咱们多羡慕W市的户口吗？”
啊！户口！一个完完全全被遗忘了的汉语词汇，一时间刻骨铭心般地清晰起来！亦叶忍不住透过朦胧的泪眼向西方眺望了一下。远处是波涛汹涌的太平洋；更远的大洋彼岸就是故乡！她抬起头深情地看着野鼠，无言地挥了挥手……
一九九零年六月的第一个周末，亦叶结束了十五个星期的美国之行，向着并不是，也永远不可能是故乡的德国飞去！见到了亥生哥，见到了秋伊姐，甚至还意外地见到了野鼠和邹婆婆，亦叶真是心满意足，忍不住在心中感激造物主的仁慈！
亦叶唯一没想到的是，就在她踏上新大陆的那个瞬间，有一个曾深深地融入了她灵与肉的男人，竟会和她站在同一片土地上……
（未完待续） . . .第二卷《竹篮之恋》简介（12/5/18，801）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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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9-3 01:07: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