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人生回忆】我所经历的新中国（三）

憨妇888

这是一部自传体的纪实性作品，通过作者一生命运的升降沉浮丶贫富荣衰，展示了共和国一幅凝重的历史画卷，而这些与个人命运息息相关的故事，又莫不和时代的变迁连在一起。此书分五部：第一部《天翻地覆》；第二部《风波万里》；第三部《黑牢岁月》；第四部《冰山崩溃》；第五部《搏击商海》。全书共一百万字，以纪人纪事为主。书中人物均为真名，没有作任何回避，力求事件与细节的真实，同时也不回避自已人性上丑与恶的东西。本着对历史负责，让历史再现。

第一部《天翻地覆》
新一章 四九年前的成都

三丶古城的旧人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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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从1938年乡下迁到成都打金街定居，直到1948年春我到上中东大街雨前春茶叶店做学徒为止，这条街上一直有我的足印，每棵绿树伴我成长。打金街位于成都东南面，上联湖广会馆街下通新南门，分为上中下三段，上段叫上北打金街丶中段叫中北打金街丶下段叫下北打金街，现通称为红星路。

为什么叫打金街？顾名思义，打金，打金，就是打金子。这条街上有好几家专事打金的作坊店铺，即通过一种特殊的工艺，把十足的赤金捶成比纸片还薄一千倍的金铂，专用于贴粘匾对和给菩萨穿衣。

打金的掌柜丶匠师均来自山西五台山一带，距我家很近的安爷爷打金铺，是打金街字型大小最老的打金铺，就是山西迁来的。他家来了成都快一百年了还说山西话，背地里大家叫他“安老陕”。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不姓安姓温，说是抱给人做命根接香烟的；二儿子在一家大学读书，从不和街上孩子玩，我们叫他安三哥；女儿人很漂亮，只一条腿不灵，走路一跰一跛。

他们家的人很慈善，安母母为人不错，喜欢帮助邻里救困解难，人们常当着安爷爷的面说：你家好善乐施，不整人不害人，来日儿孙定会当官发财。这话还应验了，十多年后安三哥真的当上了共产党的大官市财委主任，后又升为中共市委宣传部副部长，８０年为我“平反”落实政策帮了很大的忙。

这条街除了打金铺外，更多是做皮箱生意的作坊。这种皮箱是内木框外羊皮，绷制好后漆成各种颜色的漆，再绘上彩色花案钉以铜钉，亮晃晃的熬是好看，买主多是县城里的人。邻近的福兴街是卖各种帽子的，瓜皮帽丶博士帽丶蒙蒙帽（一种遮去头部只现眼晴的帽子），应有尽有。

小科甲巷是专门绣被面丶枕头的，驰名海内外的蜀绣就是出自这里男女工匠一针针一线线绣出的；春熙路大部份商店是卖绸缎布匹百货丶金银首饰珠宝和开设银行的，近似今日北京的王府大街，是富人来去的地方。一到晚上灯火通明，歌声嫋嫋，穿着各色旗袍和高跟鞋的摩登女郎，一个个浓妆艳抹，招摇过市一展风姿。

烟袋巷是专卖各色铜制品烟袋的。香烟是泊来贷，先初中囯人不吸，外国人不仅不要钱，还请人敲上洋鼓吹上洋号见人就送。每盒香烟里还有一张洋画，洋画几张连在一起编有号，如果能连上号拚成一只虎一只鹿，还可得奨哩！纵如此成都人还是吸水烟，吸水烟就需要水烟袋。水烟袋铜质的好坏和式样的精巧，代表家庭等级品味，烟袋巷的烟袋故有几百种之多。

打铜街是把铜丶铁丶铝压成簿簿的料皮，然后打制成各式各样的锅丶盘丶碗丶盅和茶具丶餐具之类的器皿；纱帽街是专卖绫绸和承制传统戏装的，锣锅巷是专卖木器家俱的。总之经过上百年市场运转机制和人们相沿的习惯，逐步形成了专业经营的街市。

顾客只要去到这些街市，无论价格丶品质丶款式，只稍微一比较（俗称货比三家），便能很快决定要买的东西，决不会上当受骗。用今天经济观点审视，1949年前的成都就已经形成资本主义的专业市场，无论从经营管理丶销售网路丶诚信价格，和今天市场比较似乎还完善与超前，可惜随着中共建政后各种政治运动已彻底毁损了。

我家恰好住在中丶下打金街和大科甲巷与江南会馆街的交叉十字口，地处要冲能接触到多方面的人。我最喜欢去的地方一个是江南馆街租连环画的铺子，那是一个双间门帘的苏裱褙铺兼营租赁连环画生意，几个大柜子里装满了上千册连台连环画，《西游记》丶《水浒传》丶《三国演义》丶《封神榜》丶《七侠五义》丶《施公案》丶《彭公案》丶《薛仁贵征东》等，看几天几夜都看不完。我童年多半在这里看连环画，也是最早接受中囯传统文化教育的地方。

另一处就是春熙路的铜人坝，之所以叫铜人坝因为那里立着一个孙中山的铜像。铜像前有花坛丶水池子，四邻八街的小娃娃都在这里搞恶作剧，诸如用纸团塞进人拉车车座后的纸灯笼，使它燃烧起来取乐，或者向“吊膀子”（拉客）的“货儿子”（即妓女）要零钱，待到春熙大舞台散戏前夕，便混进场子看戏和拣拾戏客留下的剩余食品，这又是野性发挥的场所。

我最初读书的地方是上北打金街的奉私小学，因我爸爸和那条街一个姓叶的街正（街正是民初的职称，早于保甲长制度）要好，只交很少的学费就上了奉私小学。这个学校设备齐全，有图市馆丶标木室，操场的四面墙壁上写有斗大八个大字：孝丶悌丶忠丶信丶礼丶义丶亷丶耻，老师注重学生品德教育，教材不含政治色彩。

成都学校有两类，国家办的叫公立，私人办的叫私立。奉私是私人办的，环境很不错，教学品质高，可没有读完初小一册就跑警报了，两年后从乡下回来去诸葛井街读了一年私塾。

诸葛井街有座诸葛庙，供奉的是诸葛孔明，庙里有口古井，传说是诸葛先生当年开掘的，所以叫诸葛井。传说它可以直通九眼桥，有人放过一只鸭子试验，几天后鸭子从九远桥水里冒出来。

我在这里读了半年，读完了《百家姓》丶《千字文》丶《增广》丶《千家诗》，这些书老师每天号圈圈，全要背诵，奠定了一生中古文底子。再后转到城守东大街成德小学读八册，校长叫白天章，一个梦想以“教育治囯”的商人。不管后母怎样反对我读书，父亲还是没有剥夺我受教育的权利。大伯丶二伯总告诫父亲说：“你不能害孩子一生啊！好歹总是你血脉。”

我自幼很淘气，喜欢打群架。一次和一群孩子把一个卖豆腐干的小贩推倒在地上，这个小贩想讹诈我们，躺在地上不起来，啊哟连天地叫个不停。孩子们都吓着了，不知怎么办？我大着胆子向小贩说：“我们叫警察来评理，看是你打我们，还是我们打你？”小贩怕警察，不再躺在地上耍赖。

再有就是从看《三国演义》连环画上学来的“桃园三结义”，我们几个要好的孩子学着大人样，与科甲巷街画罩帘兼裱白铺周伯伯的儿子周道炎，吃血酒结成把拜把弟兄，跪在一起对天发誓说什么“生不同天，愿死同日”。然后聚在一个叫运兴商行的空道里摆机关布阵，把一些木板丶鸳筐丶小石块放在门框上，一不注意就会打得些同伴鼻青脸肿，回家只好向大人扯谎说成是走路跌伤。

一次我们去华西坝后面分水垫洗澡，玩得嘻嘻哈哈高兴极了，不防小偷把衣服偷跑了回不去，急得不少人哭起来，总不能赤条光身的回家？我出了个主意用荷叶遮上屁股和前面小鸡鸡，这样才回了家去。以后再去洗澡便轮换着人看衣服，再没遭偷了。

那时我们心中崇拜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铜人坝的孙中山，一个是经常看见坐在私包车上的尹昌衡。听大人讲，孙中山是推翻满清的伟人，尹昌衡是杀赵尔丰的英雄，他原是大清国的标统（相当于现在营级校官）。孙中山发动的辛亥革命成功后，清帝宣统宣布逊位，但四川总督赵尔丰不下台，坐镇皇城负隅顽抗，四川同志会心急如焚。后起义士兵冲进皇城，从睡梦中把赵尔丰抓到皇城外坝坝里，可是没有人敢上前举刀杀他。尹昌衡提刀上前强按赵尔丰的头，叫他跪在铺好的红地毡上，赵不跪，尹昌衡大喊一声刀起头落，把赵尔丰杀了。

赵死后他自封都督，袁世凯称帝削了他的官位，自此闲赋在家当寓公。人说“大船烂了还有三千钉”，听说家里仍是都督排场，花厅上摆着十八般武噐和那把砍死赵尔丰的马刀。他个儿高大，腰杆很长，一脸杀气，两个眼晴射着冷光，挺胸昂头坐在私包车上高人一头，谁见了谁都怕。我们常在一起私下议论，一次我拍胸说：“有一天我也杀个大官儿，威风威风”。这事为父亲知道后，狠狠揍了我一顿，说这是“造反” 灭族的胡思乱想。

稍大一点，便喜欢听评书和圣谕。不少茶馆为了招睐顾客，夜里专请说书先生讲评书。讲的内容多是剑仙侠客，妖魔鬼怪，贯穿一个作恶没有好结果，行善一定有好报的因果关系。说书人坐在一人高的台子上，手拍惊堂，手舞足蹈，又比又划生动极了。一部书可以讲两三个月，每晚闸板都留下一个悬念，第二晚不得不去听。我们给不起钱，在坐客后听“战国”（即站在人后听）。

“圣谕”是大热天夜里，一些坐铺面人家搭个台子摆上香烛，当中供奉着一个写有“圣谕”二字的木牌。讲的人身着长杉，戴帽穿鞋，先毕恭毕敬，燃香秉烛，祷告上苍，然后长声悠悠地唱着：“一愿天下风调雨顺，世间太平；二愿子孝父慈，一家长寿康宁；三愿夫妻和睦，白头到老；四愿行善积德，子孙昌盛……”他们讲的都是劝人行孝行善的段子，不拍惊堂，不挥手蹈足，文文静静地坐在台上讲，诸如《安安送米》丶《雷打张继保》丶《三娘教子》丶《活捉王魁》丶《三元记》等。一晚上讲一个，不留悬念不过夜，听的人多是婆婆大娘和小孩。

讲圣谕的人多是善堂里的执事，不向听书的人要钱。当我听了这些圣谕后，心里在想：我要当个孝子，好好读书成个状元。自此，再不做先前那些恶作剧的事了，回到家不是给父亲摇扇便是端茶送水，父亲很奇怪，怔怔地看着我，嘴里低低说：“娃儿变了”。正因社会提倡向善，大家都和气做人，街道上少有打架闹事，生意人重商德，不卖假货不骗人，邻里亲善和睦相处，少有纠纷。早晨各家店铺自动洒水扫街，周而复始从不间歇；酷暑天十字街口有人施舍解渴的茶水，有的还佐以清凉药物，任人喝个饱，清洁卫生，适量而取。

成都有不少乞丐（地方话称叫化子），但乞丐都有帮口，划有地盘。这个地盘的乞丐不能到那个地盘去乞食，否则视为犯规。犯了规，帮口会出面处理，轻者赶走，重则下膀砍腿，再重沉塘丢河。乞丐都不敢犯规。乞丐有三种：善讨丶强讨丶骗讨。善讨磕头作揖，叫爹喊妈，多是年老和残疾人；强讨多为强壮之人，自幼好逸恶劳，逢单个路人或弱户人家，非得要对方施舍，不给不走；骗讨把自已装扮得十分可怜，断腿缺手，流脓生疮，让人心生慈悲给米给钱，权作善事。

还有一种是专门骗吃的乞丐，他们先去饭馆吃个酒醉饭饱，然后头顶板凳跪在饭馆门前地上叫喊：“善人丶老爷，太太丶小姐，大慈大悲，行善行好，我实在饿得不行，才去吃了顿饱饭，现身无分文，不能走路，求你们行行好，给我付了这顿饭钱，老天爷保佑你儿子当大官，女儿做皇后。”一般叫上两三个小时，就有善人去解套。窃贼也是划了地盘的，各有各的堂口，各个堂口有掌门人，管着窃贼，一当犯事负责打捞，窃到东西就如实上交分肥，故没有野堂口的窃贼。

各街各巷有义务消防组织，备有水桶丶铁钩丶铁抓等器具，还有两人用力压的火龙（即消防车）。这种救火车是个大圆木桶，加上铁制压盖梢条，再接上水管，下面有四个軲辘，遇上火警义务消防队员拉着救火车拼命向火场飞跑。一次华西大学遭遇火灾，就是义务消防队扑灭的。义务消防不要国家发工资，也不用单位供养，全是公益善事。

还有若是大热天久旱不雨，几条街的人便相邀玩水龙。水龙几十米长，龙体是草扎的，有十多节，用布联成一体。玩龙的人只穿一条短裤，站在街中任人泼水，故各户门前摆有清凉的水盆，用瓢舀上向玩龙的人泼去，能起到降温作用，近似泰国的泼水节。打金街做皮箱的游伯伯长得腰粗臂圆，玩龙能把龙头玩得风转，常为人叫好。

一条街上的邻里相互没有不认识的，一家有事没有不相互帮助的。有天早晨，一辆载货汽车把一个拉黄包车的车夫撞死，趁没人加大油门想逃之夭夭，被做牛皮箱的刘大爷发现，他一边喊一边追：“大家快起来，汽车撵死人了！快起来！他想跑，大家追呀！”熟睡中的邻里被叫醒，上百多人冲出家门拦住路口，丢扳凳放石头，迫使司机停车就擒。如果有贼前来偷东西，只要有人一叫，大家会奋不顾身出力，擒贼抓赃勇敢无比，绝无坐视不管的人。

国民政府时代市仍叫政府，市政府下分很多区，区下面是保，保下面是甲。保长设有保办公室，有保丁和打更匠。保丁工资由保长管，打工匠工资和吃住由受益人户承担。打更匠的任务有二，一是每晚准时打更报辰。一个晚上要打四次更，二更丶三更丶四更丶五更。二更时间大约是晚上十奌至十二奌，三更时间大约是晚上十二点至凌晨两点，四更时间凌晨两点到四点，五更时间凌晨四点至六点。他一边打更还一般吼叫：“注意防火，注意防盗，关好门窗，睡好大觉。”保里有什么事，由他负责通知。保长由众人公推，一般是公正善良有点家底人担任，责任是负责各户安全，向政府反映大家意见，保里发生打架闹亊，出面在茶馆协调解决，输方承担茶资；甲长没办公室，协助保长处理本甲事务，一个甲大约五六十户，十个甲为一保。

成都人有喝早茶习惯，大约每天早晨六点多钟一条街的聚在茶馆里，不是谈生意便是交流趣闻，相互总是争着付茶资，亲善和睦互不争斗。泡茶的水是从河里用板车拉来的，井水味咸不能沏茶。喝茶有规矩，当堂倌把茶冲上盖上盖，约两三分鈡后才能举起茶碗揭开茶盖，反盖一浪茶的香味直冲鼻孔，那白白的茉莉花瓣在水里翻滚很是好看。

在距我家不远的大科甲巷靠近城守街口的正心堂，是一个专做好事的善堂。善堂起于何时，不得而知。只知那个正心堂是专为穷人做好事的地方。穷人生了病来此看病吃药不要钱，死了人可以来这里要棺木，大寒天没衣穿可以来这里要衣服，逢年过节还可以来这里要米票。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全是有钱人自觉自愿的捐赠。捐赠的人叫善人，善人的捐赠营造了正心堂，正心堂用善人的捐赠救济穷人，调济贫富矛盾，有利社会安定稳固，街上很少有扒手小偷。

正心堂毎年还要做几次法事，三月十五观音会，七月十五盂兰会，九月初一玉皇会。逢做法事，善堂公请来一些和尚或道士，穿上法衣敲锣打鼓，扬幡飘旗，祈福求安，寄愿上天。毎做这些法事要撒鬼弹子（即面团做的一种糖果），我们高兴得爬在满地抢。除做法事也搞请神丶邀仙丶扶乩显灵一类活动，我父亲就从善堂请回一幅关圣大帝显圣像供奉一辈子，却未保佑他交上好运。这些善堂在成都市有上百家，四九年已后在“镇压反革命运动”中被共产党宣布取缔，说它是“一贯道”汉奸的组织，不少堂主被公安机关逮捕的逮捕，判刑的判刑，老百姓再想做好事找不到地方了。